回家

——长沙城

出发前往矿山之日在即，张启山最后还是去了一趟那里。

只可惜那座宅子早已紧闭，主人家也不知去处了。

站在紧紧合上的大门前，张启山默然片刻，而后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信件由门缝送了进去。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她何时会再回来，可他想，等她回来了，就能看到这信便是好的。

自从她搬出张府这段时间以来，他无一日是真正心安的。

他不是个善于言辞之人，对旁人更是寡淡，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柔情蜜语也都尽数给了沐九狐。

他从不敢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了不起，毕竟他深知，他所能做的这些和旁人能给她的，不足以相提并论。

有时夜里难眠时，他也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都亏欠了她什么。

可这些事吧，不能想，一想起便没完没了。偶尔想到最后了他甚至都觉得她的离开是他活该。

可他生性如此，一身傲骨铸就了他桀骜的心气，从小接收到的观念也让他拥有着旁人不能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以前他年幼时，总听人说起张家那神秘的族长，说他能力多么出众，承载了多么大的期盼，是整个张家的支柱。

那时他虽面上和旁人无异，可私心里他是瞧不上这样的人的。

他是个直白的人，喜则喜，厌则走，有多大的能力就要做能力相匹配的事。

若是承载了他人的期盼，那必不可相负。

而那只活在族人口中的张家族长却并不是这样的人，在张启山看来，他大抵算得上是个自我的人。

整个族里的人都是为了拥护他而存在，族中大小事宜皆不用他操心，他几乎从不露面，就仿佛生活在一个高高在上又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那时他就在心里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也坐到了高位之上，一定要做个心怀天下，有大义之人。

而在多年以后，他也的确不负所望的站在了那样一个位置上。

他是九门之首，是长沙城的布防官，是百姓仰仗的人。

他有众多头衔，那每一个看似光鲜荣耀的头衔和盛名之后，所要付出的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精力。

有的东西，拥有时困难，可若要放下，则更难。

他走到今天，早已不是说不要就可以不要的了，他无愧百姓，无愧他人，唯一有愧的，只有身边人。一路走来，他总是将各种各样的事情摆放在她之前，却又从不曾在她需要时及时出现过。时不时的，他也会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只有一个接一个摘下那些放置在他身上的称呼，他才能做回最初的张启山，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张启山。

而那个一无所有的张启山，却拥有一个此生最爱。

他一直想做个无愧他人的人，却怎么也没想到，付出的代价却是要辜负她。

而她却是他在这世间，最舍不得的人。

不知何时起，那个会拉着他撒娇的姑娘，会时不时闹闹小别扭的姑娘，笑起来明眸皓齿的姑娘，突然有一天就变了。

变得沉默，变得不再明媚，变得疏离，变得遥不可及，变得独当一面。

有时候他真害怕，怕她走的太快，他还来不及处理好一切跟上她。

他最怕的不是不爱，而是错过和来不及。

那日她离开，他就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处理好这一切，然后用最初的自己将她接回来。

眼下日军当前，九门大乱，还有矿山下那些东西，一定也和当初日军的行动有关，当初那辆火车必然也和这有关。

只有一桩桩一件件的将这些都处理好，他才算是真正做到有始有终。

不管是作为长沙布防官，还是九门的张大佛爷，只有如此他才可以问心无愧的卸下重任。

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回到她身边。

他知道，这一切她都是清楚的，毕竟，她从来都是最懂他的。

所以在当初他想去找她回来时，她才会拒绝。

张启山想，在煎熬着，等待着的，一直都不只是他，还有默默无闻的沐九狐。

他本来是想趁着出发前最后来见她一面的，他还想告诉她，要记得等他。

不会太久，他一定会很快回来的。

他有时也会想，等了这么久，她是否也会不悦，会厌倦，会想要放弃。

可想想又觉得这个念头很没必要，毕竟这世上若是连她都不信他，不等他了，那也再不会有人同他一心了。

他知道她大抵是过的不好的，虽然在表面上他们早已是貌合神离，可暗地里他从不曾放弃过对她的了解。

丫头那件事情一出来，他恨不得立马就奔到她身边，告诉她他相信她，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永远都会站在她那一边。

可他深知在这个时候暗地里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眼睛有多少，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因为自己的举动会给她带去麻烦。

也许在这个时候，远离了他，便是远离了麻烦和危机。

所以他只能竭力按捺住自己早已乱掉的心，看着她一个人扛过那些流言蜚语的打击。

出乎意料的，她比他想象中坚强太多了。

在面对各种各样的不信任时，她依旧还是当初那个恣意潇洒的小姑娘。

这让张启山不由得渐渐放下了心，她果然从不会让人失望。

他曾暗中让人查过丫头的意外，就等着有一天能够替她正名，她一生清名可不能就这样毁了。

而当他查到这之中的问题时，才发现她早已先他一步走在了他前面，于是便有了她时常出入海肴楼的场景。

在那样的环境里，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说不惊讶是假的，可又好像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毕竟他印象里的沐九狐，一直都是个爱憎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算的清清楚楚的人。

他想，她这多半是自己等不及，所以主动出手了吧。

这样也好，在这样一个时机里，不管她想要做些什么，似乎都能立得住脚。

既然她已经自己出手了，他就不再凑热闹了，经历了这么多，等这次结束了，他大概就真的可以亲自来接她回家了。

回家，回他们的家。

再等等，一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