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赎罪（17）

　　8月23日是未平的忌日，每到这一天的时候，未光总会驱车百里去南郊的烈士公墓，带着一些纸钱和一瓶上好的白酒，给未平丶李大树扫墓。

　　未平死后，未光感到生活都变了，他走在平时未平带自己散步的沿河路上，耳旁都是熟悉的笑声，而他却找不回那种熟悉且陌生的感觉了。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迷迷蒙蒙而显得不那么自然，仿佛存在，仿佛消失，仿佛朦胧，仿佛真切，未光也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

　　曾经熟悉的一个人，就这样匆匆忙忙从你的生活中消失，这种别样的感觉总会让人很不舒服。

　　一直以来，这种感觉总是困扰着未光，像个魔咒一样缠绕着未光，让未光在每个夜晚缠绵反侧，无法入眠，总是听到哥哥仿佛在旁边呼唤着他，他不清楚这种幻觉如何产生，反正这种感觉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和陌生感。

　　亲切的是，这种感觉是关于一个亲人，一个至亲，一个把自己带大的亲人给予自己的。

　　陌生的是，这个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变得不复存在，变成一个小小的盒子，一个小却装着很大东西的盒子。

　　这个盒子，经过弟弟的手，流过亲人的泪，听过朋友的哭，尝过人间的苦。

　　封印着一个人的经历，封印着一个人的过往，封印着一个人的一切，比如身体丶友情丶爱情丶亲情丶记忆这些东西。

　　最后安静丶无声地回到他生活过得地方，他出生的地方，他说话的地方，他欢笑的地方。

　　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最好的结束，一个人赤裸裸地来，最后赤裸裸地离去，能够留下的记忆和经历只是一小部分，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又有多少人能够埋葬在烈士公墓？未平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他幸运的是有人能够永远记得他，不幸的是他没能看到这个人成功的时候。

　　未光想到了哥哥的面孔，乌黑的长发，慈祥的面孔，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白色的牙齿，浓密的胡子。

　　他想到了哥哥的声音，亲切且温柔，细细的，非常好听。他想到了哥哥的动作，轻盈而有力，每一步都落地有声。他想到了哥哥的呼吸，吐气如兰，每一声都很均匀。他想到了哥哥的微笑，阳光而迷人，给予别人难以言喻的温暖。

　　你如果活着，也许会为我骄傲吧！未光心想，我成为了副处长，慢慢地成为了下一个你，我会好好活着，带着你的梦想好好活着。

　　哥哥，你在那个世界怎么样？你还好吗？

　　那个世界，也就是天堂是怎么样子的？

　　你会不会与母亲父亲团聚？

　　你会不会在那个地方慢慢地等着我？

　　你会不会想念曾经这个没用的弟弟？

　　你能不能在那个世界看到我，看到这个让你苦苦挣扎的世界？看到这些美好和希望？

　　你会不会思念你曾经获得的这些荣誉和幸福？你会不会对未知的未来保持憧憬。

　　未光愣愣地想着，很快又被自己的幼稚弄得笑了起来，他擦了擦自己眼角涌出来的泪水，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好思念哥哥啊，思念这些过去的事情，他想要回到那些，回到那个充满幸福和温暖的历史，可是那些已经封存，成为永痕的回忆，成为一个人一生难以治愈的痛苦。

　　未光穿着哥哥的衣服，突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坐在沙发上，感觉到哥哥就在面前，看着他，鼓励他，支持他。

　　未光感觉到情绪崩溃，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胡小蝶赶过来，擦了擦未光眼角的泪水，难以掩饰自己的心疼，抱着未光哭了起来。

　　中午吃完饭，未光和胡小蝶双双请了假，王成伟自然明白两人的意图，并没有阻止，而是拍了拍未光的肩膀，说了一句节哀顺变，未光无言，默默地哭了起来。

　　未光买了一些纸钱，一些烧纸，决定下午驱车去一百公里远的南郊烈士公墓，胡小蝶自然也要跟着过去，她有些不放心，早早地给未光准备了葡萄糖和一些药物，防止未光低血糖。烈士公墓距离市区太远，晚上肯定无法回来，他们也准备了衣物。

　　胡小蝶不让未光开车，他让未光坐在车上好好的休息，未光没说话，整个人瘫倒在副驾驶座位上，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暖暖的，非常的舒服，转眼之间的乌云遮挡了天空，密集的云层把晴朗的天空遮挡，仿佛预示着什么即将到来。

　　未光的眼眶逐渐湿润了，也许老天爷也在悼念自己的哥哥和这些不幸的人吧，未光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用纸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感到极端的伤心。

　　胡小蝶也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想起了如兄如父一样的未平，调皮可爱的李大树，慈祥善良的师母，还有严厉刻苦的李教授。

　　这些都如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转过，让她怎能不心痛？胡小蝶擦了擦鼻子上的泪水，不知如何劝说未光，怎么劝说未光，她连自己都劝说不了，又该如何安慰别人？

　　未光哭了起来，耳机里《典狱司》一直在循环，看得出这次未光是真的伤心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流在地上。

　　此时此刻，未光的脑海乱成一团，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哥哥，自己的亲人，想到了自己的不幸。

　　他想问，为什么老天爷都不能给他一个平等的权利，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给他一个幸福的团圆。

　　轰隆一声，天空响出一声炸雷，未光也哭的泪如雨下，胡小蝶忍住了泪水，小心地开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良久了，未光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着满目疮痍的世界，突然感到一丝陌生，曾经的曾经，他很想抛弃这个世界，选择匆忙而干净的离开，可现在他却留了下来，那些想要好好活着的人选择了离开。

　　老天爷不让人感觉到可笑吗，未光默默地思考着，倘若自己倒下了，坐在这里的这个人是未平，兴许他能感到一丝欣慰，一个一直以来要死的人的命换一个一直以来努力活着的人的命，不是更加值得吗。

　　未光摸了摸左手手背上的斑驳的刀痕，默默地点了一根烟，青烟寥寥地升起，化为无声无息的精灵，消失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就像一个生命悄然离逝。

　　两年前的这个时刻，一个生命无声无息地告别，没有巨大的葬礼，没有鲜花与白纸，只有亲人丶朋友的哭泣，这难道不可悲吗？未光心想，也许死去的这个人不会感到寒颤，不会感到孤独，不会感到难过。

　　世界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会迎接死亡，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新的生命降临。但当一个生命真正消失在你的生活中，又有谁能旁若无人的重复着每一天的工作？又有谁能真正不予理睬的思考未来的未来？

　　到达烈士公墓是在晚上6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乌云遮挡了天空，天空犹如一块巨大无比的幕布。

　　烈士公墓在南郊一座山上，面朝着金水河，背靠着一座大山，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山上有很多竹子，显得郁郁葱葱。

　　未光站在烈士公墓的入口，看着远处流淌不息的金水河，他想到了海子的那句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也许，哥哥躺在这里，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吧，未光心说，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晚饭在烈士公墓对面的一家面馆解决，胡小蝶嚷着要吃兰州拉面，未光没有拒绝，随着她的性子，一切都随她就好。

　　胡小蝶吃的很高兴，连汤都不剩全部吃了下去，未光吃的很少，就连面都没有吃完，干坐在桌子上看着汤发呆。

　　胡小蝶难过地看着未光，未光也难过地看着胡小蝶，在这个悲伤的时刻，未光怎么能吃的下去饭？

　　未光点了一根烟，躺在车上泪如雨下，眼前仿佛又回到两年前那个不幸的时刻，胡小蝶擦了擦未光的泪水，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确定未光情绪恢复过来后，她才从车厢里找到烧的冥币和纸钱，未光一个人拎着他们，胡小蝶默默地跟在未光的身后。

　　未光仍旧一句话不说，表情严肃而沉重，脸色非常的不好，看样子依旧沉浸在悲痛中，胡小蝶没说话，此时此刻安静是最好的陪伴，胡小蝶明白这个道理。

　　未平的墓与李大树的墓在一起，他们位于墓碑的中央，下面是数不尽的阶梯，这个高度，俯瞰整个光明市秀丽的风景，也许这正是未平所想要的，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守护着这座城市。

　　未光坐在地上，默默地烧着一沓沓纸钱，火焰很快烧了起来，很快变成两个小小的火堆。

　　未光蹲在地上，感到扑面而来的，是一丝一丝的温暖，兴许是要下大雨的缘故吧，空气显得有些潮湿，这种温度让未光一时间感觉很舒服，就像哥哥的手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就像哥哥那甜甜的笑容给予自己温暖一样，未光笑了笑。

　　胡小蝶把一沓沓纸钱放入火中，火焰跳动不安，犹如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在狂风的吹动中显得格外的孤单。

　　一张张纸钱，此时此刻在火中化作一张张通红的薄片，慢慢地粉碎，化为黑白色的尘灰，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变得虚无，变得没有意义。

　　未光并不清楚，在另外一个世界，他的亲人能不能收到这些东西，能不能看到这一切，能不能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活着的亲人正在思念着自己。

　　未光感到一股莫名的心酸，不由得点了一根香烟，烟气随着风缓缓地上升，在黑暗中颤抖了一下，然后化为虚无，就像人的肢体一步步长大，最后还是一步步化为乌有。

　　未光跪在地上，把额头靠在冰冷的地面上，此时此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更贴近哥哥的身躯，冰冷的地面在火苗的照射下逐渐有了些温度。

　　未光把头贴在地面上，并没有感觉到寒冷，反而感觉到突入起来的温暖，这种温暖未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让未光感觉非常的舒服，他就一直跪在地面上，仍由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却一动不动，仿佛一个静止了的雕像。

　　未光的眼中满是晶莹的泪水，眼前的一切变得那么的模糊，跳动的火光变成一团闪耀的光芒，哥哥的面孔在火光中闪现，那一丝一毫的面孔，都在炽热的火光中显得如此的模糊，却又如此的真实，真实的让未光不知如何是好，真实的让未光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熟悉。

　　良久了，这团火仍在燃烧着不停，未光从包里拿出一瓶白酒，打开，把他洒在两人的面前，他让胡小蝶回去倒车，自己一个人想要对李大树和哥哥说一些话，胡小蝶的眼里满是泪水，她用纸擦了擦，默默地点了点头。

　　未光等胡小蝶走远了，端起白酒喝了起来，酒能状弹，此时此刻他不敢说的，敢说的他都想说出来，一吐为快。

　　他不想把这些带到坟墓，他不想让这些化为乌有，他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要对他们说，但他害怕被别人听到，于是让胡小蝶离开，自己坐在地面上，靠着坟墓旁。

　　烈酒进入胸膛，感觉一股热气就在上升，未光连打了几个饱嗝，虽然身体已经警告他不能在喝酒，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忍不住了，喝了一口，长长地点了一根烟。

　　“哥，你没用的弟弟又来看你了，你知道你不在我过得多累吗？”未光悠悠地哭了起来，跪倒在地上。

　　那声音在荒野中传递，来来回回仿佛有了触感，未光听着这个声音，又狠狠地喝了一口白酒，感觉到心理舒坦了，想说的话全都一泻而出。

　　“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们。”

　　“哥啊，我曾经也许恨过你，恨你打我，恨你管我，现在我想让你管我你都管不了了。”未光说的是真心话，“以前我总调皮，总是给你惹事，你总是去学校，被我的班主任骂一顿，你在哪里恭恭敬敬地听着班主任训话，就像一个学生一样，我那个时候多恨你，恨你胆小怕事，恨你不敢和学校对着干，后来我才发现，你都是为我好，为我着想。”

　　未光撒了一些酒在地面上，靠着仍有余温的地面上，闻着刺鼻的酒气，感到莫名的心酸，整个人忍不住就这样哭了起来。

　　“哥，我好想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成为你，我想活的像你一样，我一直在苦苦地努力，我就是想成为你的骄傲，我就是想要有所作为，能够让你和爸妈都看到我的能力，你知道么？”

　　未光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我破了案子，抓住了一个凶手，给你报了仇，可是报了仇了，我却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更加的悲伤起来。”

　　“我总在想，你啊，就这样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自私吗，你不坏吗，你不是说我们两个兄弟要永远在一起相依为命吗，你人呢，我一直在想你人呢，你就这样走了，把我抛弃在这个世界上，你好狠心啊。”

　　“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过的多累啊，你知道吗，我天天都在想着你啊”未光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了你我什么都要重新适应，我要改变我自己，我要克服困难，我要好好的。”未光泪如雨下

　　“哥，我抑郁症的药已经减少了，医生说我马上就能好了，马上就可以恢复成为正常人了，你高不高兴啊，你高不高兴啊，这不是你和我一直想要看到的结果吗，我成功了，可是你人呢！”未光哭了起来。

　　“你弟弟终于不用被抑郁症控制了，你高不高兴啊，高兴就给我托个梦吧，让我能看到你啊！你托个梦啊，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是你就是这么坏，故意不理我，故意不托梦给我。”

　　未光的眼睛逐渐充盈了泪水起来，面前微弱的火光逐渐变得格外的模糊，未光盯着这微弱的火光，从这火光里逐渐闪现出未平的模样，未平的模样逐渐清洗，逐渐真实。

　　可这还没持续多久，这团微弱的火光再一次熄灭在北风之中，哥哥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中，变得虚无，变得虚假。

　　“哥哥，来，喝酒。”未光倒了一些酒在地上，“大树哥，你也喝。”他又倒了一些在李大树的墓前，倒完一些，留了一些给自己。

　　“哥，你放心，我会很乖很乖的，我不会自残了，我也不会自杀了，我不会任性了，相信我，我和小蝶会好好的，我喜欢她，我真的喜欢她，我会好好的照顾她一辈子，我让她不愁吃穿。”

　　未光哭了起来：“我会让我的孩子不再遭受贫穷的痛苦，我会让我的孩子不在尝受父母不在身边的孤独，我会让他好好的睁眼看这个世界，好好的学习，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做人，不要像我这样，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好好的和爸丶妈在一起，好好的等着我回来找你们。”

　　未光喝完最后一滴酒，忍不住跪倒在地：“哥，你们放心啊，我长大了，我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家了，我是一个男人，我不是小孩子了啊。”

　　“我会好好的，永远好好的，我不再是那个小屁孩了，我可以完成你们没有完成的梦想，我会把一个个杀人恶魔抓捕回来，你们要保佑我，保佑我和小蝶，能够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未光说完，蹲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不堪，未光的眼里满是自责的泪水，他想到了自己和哥哥生活的那些时光，想到了曾经自己的调皮，这些全部都变成酒泼洒出去。

　　未光忍不住，在地上呕吐了起来，良久了，未光看到火堆彻底失去火光，他缓缓地起身，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然后缓缓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