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刘湘被梁兴义搀着站了起来，看着他那充满关切的眼神，才不觉得将心神定了定。他深吸了口气，这才徐徐开口，将最近她与张万霖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梁兴义，当然，也包括此次事件中严华的牺牲。梁兴义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越来越沉，听到严华牺牲的消息时，他整个人的身子猛然间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无力的跌坐在了身后的一处椅子上。刘湘亦不由得怔住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垂下了头，充满愧疚的说道：

“梁先生，对不起，我们……我们没能救下严副会长。”“不……”梁兴义徐徐摆了摆手，整个人仍旧带着几分无力，却缓缓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坐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了刘湘，开口问道：“沅沅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市医院里。张万霖派我出来，是要去珠宝行取戒指，准备向沅沅求婚。可是在这个时候，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数，沅沅是肯定不会嫁给他的。我是怕两个人在这样僵持下去，她……真的会出什么意外。梁先生，沅沅她一向相信您，敬重您，我是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这才……”

刘湘说着，便要再次跪下，身子却已然被梁兴义拦住。他缓缓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刘湘说道：“阿湘，你放心吧。沅沅她与我相识多年，我早已经把她看做了我自己的亲妹妹。只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是要先去见一见她，才能决定接下来究竟应该怎么去帮她。你有没有办法，带我去见见她？”梁兴义缓缓的将目光落在了刘湘的身上，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落在刘湘那本有些犯难的脸上，忽然让他有些几分希望。

“张大帅之前同您打过照面，若是这么贸然的前去，只怕一旦撞上，不但救不了沅沅，还会连累了先生您。”刘湘深深地吸了口气，大脑中飞快的思忖着，一旁的梁兴义又如何不知道此中的关节所在？他轻轻蹙起了眉，正在想着什么，一旁的刘湘却忽然回过了头，向梁兴义道：“梁先生先同我去医院里候着，大帅不可能一直待在沅沅那里的。之后，您只伴作医生进去，待见到了沅沅，再说其他的事情吧。”

“好吧。”梁兴义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这位青年人。如此一来，这所有的风险，只怕是全都要落在这青年人一人身上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不觉带上了几分复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也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走吧。”两人离开兴义药铺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刘湘与梁兴义约好了在医院中碰面的地点，这才径自向珠宝行走去。

戒指，本来应该是爱情的结晶。每一个见到它的女孩子，都应该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可是，当陈沅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刘湘没有办法想象，只能默默地将那对款式新颖、做工精致的戒指收好，缓步离开了首饰行，向医院的方向折返。

而自刘湘离开之后，张万霖仍旧静静地站在陈沅的病房门前，整个人都仿佛入了定一般，有些呆滞的看着那病房内静静躺着的少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学生打扮，脸上带着青春的笑容，快步的跑进房间，喊他的那句‘张先生’，是那样的软糯、那样的温柔。在双春会的戏台上，面对着那个突然出现的枪口，她会闪身挡在自己的身前。对，那天……她还给自己唱了一段戏。

霸王别姬……

张万霖缓缓地侧过身子倚在门扉之上，脑海中竭尽全力的想去回想起她当时究竟唱的是哪一句、她的声音、她的表情，那一幕幕真切的过往，此刻在他的脑海中恍若全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帘幕，让他看不清、说不明。他甚至都已经记不清，她到底有多少次向他表明过自己的心迹，多少次问他……他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

张万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传来一阵冰凉，带着几分诧异的，他徐徐的抬起了手，略有些粗糙的指腹划过脸颊的时候，竟然是一颗泪珠。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落过泪了。

陈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恍惚之间，那过往的种种似如云烟一般的浮现在她的眼前。爹爹、张叔叔、严大哥、还有……张万霖。梦境与现实交错着在她的脑海中闪现，时而真实，时而荒谬，只让陈沅对这现实中的一切，都不觉带了几分恍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她真实经历过的爱恨悲欢，那些不过时黄粱一梦，浮生一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间，陈沅竟然想起了这段戏。这是她最喜欢的戏，霸王别姬。她想到，自己曾经，将他比作了项羽，而自己……愿意成为他的虞姬。荒唐，当真是荒唐。她猛然间睁开了眼睛，两行清泪自她那双杏仁眼中缓缓落下，映入眼帘的，却只有苍白而无情的天花板。陈沅侧过了头，下意识的看向门外，透过那扇小窗，她看到了那个她分外熟悉的身影。

此刻的张万霖正背对着门扉站着，因为刘湘，此刻已然带着那两枚戒指，站在了张万霖的面前。“大帅，陈小姐醒了吗？”刘湘试探性的将目光自病房上方的小窗内望去，陈沅急忙快速的闭上了眼睛。她此刻并不想见到张万霖，只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期待他们永远都不要进来。

“还没。”张万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戒指盒，将那红丝绒的盒子随手打开，一大一小两枚做工颇为细致的戒指缓缓落在了他的眼眸之中。“大帅，您真的打算……就这样跟陈小姐求婚吗？”刘湘看着张万霖那有些凝重的脸色，缓缓上前了一步，带着几分试探性的开口问道。“侬这是什么意思？”张万霖猛地回过了头，带着几分诧异的看着刘湘。面前的刘湘脑子飞速的运转着，忙开口解释道：

“小人只是觉得，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一点？”“简单？”张万霖看了看手中的戒指盒子，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以前在洋教堂周围看到过的求婚的场景，一时间愣了一下，随即也不禁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开口说道，“确实，是有些简单了。”张万霖转过头来看着刘湘，脸上的表情颇带着几分探寻，他上前一步，扬衣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开口问刘湘道：

“侬也在沅沅身边跟了一年多了，侬讲讲看，她素来喜欢些什么？”张万霖的语音微沉，看着刘湘的表情中仍旧带着几分惯有的傲视，这倒让站在一旁的刘湘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开口讲真话。他思忖了片刻，却也知道张万霖那半刻都等不得的性格，断然是不会允许自己有时间去思考一个万全之策的，权衡过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颔首道：

“若说是了解，小人哪里有大帅您了解陈小姐的喜好？不过是在她身边多呆了几日，倒也看了些东西。陈小姐虽说接受过西洋的教育，可思想仍旧带着很多传统的色彩，平常有空的时候，她也常带小人去看看什么古玩字画、诗集话本之类的，至于旁的……小人是真的不知道了。”

刘湘轻轻的沉了口气，话音落下，这才偷偷地抬起了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张万霖。他眉心微微一凝，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一时间并没有给刘湘任何的回应。刘湘站在他的对面，只觉有些坐立难安，却也不敢开口去问，只得颇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张万霖的应答。

刘湘的话传入张万霖的耳中，他与陈沅之间相处的画面，也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除过舟山的那几日，两人之间的见面有都是在写什么地方？码头、戏楼、新世界……最亲近的时候，也不过是他去她的学校，等着她放学。张万霖的拳心暗暗紧握，将那红丝绒的盒子紧紧地攥在了手中，心中的波澜之意一时间却难以平静。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的点了点头，从那长椅之上站了起来，转身对刘湘说道：“我尚有些事体要去准备，侬带领几个弟子守在这里，一定要看好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若有什么事情，立刻向我汇报。”“是。”刘湘忙重重点了点头，未成想那一直等待的空档时期竟然得来的如此顺利，心中不觉带上了几分欣喜，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张万霖见他点头应下，随即便转身走出了医院的走廊。

听到外面的皮鞋之声渐行渐远，陈沅心中那根紧绷的神经才猛然间放下。隔过门扉，她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也早已经没了探究的意思。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离开这里，离开上海，离她这残缺不全的过去……越远越好。陈沅忽然又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可心头的一种执念阻止了她胸口蔓延的脆弱。所有能够保护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现在就算流泪，又有谁能为她拭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