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陈沅说完，便再次迈开了脚步，向着大门外走去。刘湘愣了一下，看着少女那毅然决然的背影，并没有犹疑，快速跟上了她的脚步。

“沅沅，我跟你一起去。”少年的目光带着坚定，目不转睛的直视着面前的少女。陈沅的脚步猛然一顿，眼眸中闪过了几分复杂。她微微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也终究什么都没有出口，只是徐徐将手中的车钥匙递给了刘湘，与他并肩走向了父亲的汽车。陈沅只觉自己的心跳的很快，脑子却只剩了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去阻止张万霖。不过最坏的结局，也莫过于一死罢了。

她都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难道还惧怕什么死亡吗？

当车子距离上海饭店的大门还有几十米的距离的时候，刘湘却猛然踩住了刹车。他一双浓眉紧紧的蹙起，伸手指向前方，对陈沅说道：“沅沅你看。”陈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张万霖和夏俊林正一前一后的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几分男人，其中两人还押解着一个被麻袋套着头的男子。虽然尚有一段距离，可陈沅仍旧一眼看出了，那就是严华。她的手心不禁紧紧地扣住了驾驶位置的车座，见前面张万霖的车已然徐徐启动，她深沉了口气，对刘湘说道：

“跟上去。”“好。”刘湘并没有多言，只是默默的发动了汽车，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着张万霖的座驾。车子一路开到了城郊的一片树林之中，陈沅与刘湘将车停好，随即快步走入树林，寻找着几人的踪迹。

黑夜之中，传来隐隐的雷声。陈沅的脚步穿梭在这浓密的树林之间，呼啸的风声自她的耳畔划过，此刻却不如那狂跳的心跳声刺耳。她的双拳紧紧地攥着，眼泪已然在脸颊上肆意的淌过。忽然，陈沅只觉得眼前一亮，她的脚步猛然一顿，因为在不远处，似有车灯缓缓照亮。

“男儿不图安逸日，但愿马革裹尸还。生于乱世，能有这三尺黄土埋我，已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严华的声音缓缓地传入了她的耳中，他轻轻吸了口气，语音仍旧如往日一般随性、自然，“今日我一人倒下，一定会有千千万万的人站起来，反对你们的暴政。但可惜呀，我见不到那一天，实为憾事。”陈沅听到他的话，眼眶骤然传来一片温热。她只觉浑身的热血再次沸腾而起，心间的恐惧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完全消散。而对面的不远处，张万霖的枪，已然架在了严华的后脑之上。陈沅的心口骤然一沉，脚步已然迅速迈开，与此同时，那素来软糯的声音骤然扬起，此刻却已带着几分凌冽：

“张万霖！”她那一声高喊恍若划破黑夜的一道阳光，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所在的方向。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随手拢了拢有些凌乱的长发，一步步的向着众人所在的方向走来。所有永鑫弟子的枪刹那间全部举起，正对准了陈沅所在的方向，却被师爷夏俊林的一个动作所打断。他缓缓转过了头，看着张万霖，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安。张万霖却并没有转回头去，拿着枪的手仍旧带着几分颤抖，那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在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你不能开枪。”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车灯照亮了她那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颊，让她整个人似乎都笼罩了一层阴郁。她双拳紧攥，徐徐的向张万霖走近，可脑海中却仍旧是一片空白。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个默默走来的少女，她一袭白衣白裙，在这夜色的笼罩着下，恍若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的幽灵。

张万霖当然也在看着陈沅。看着她那仿佛无所畏惧、我行我素的模样，那幅大义凛然的模样，倒真的与这严华，有了几分相似。一种勃然的怒意再次在他的心口扬起，原来，她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劳工苦力而背弃他吗？好啊，既然如此，他就要让她亲眼看着，他是怎么将他推入十八层地狱！怎么……将她心中奉如神明一般的人物，埋入黄土！

而一旁站着的齐林却似乎被陈沅这一句话提醒，他猛然间跪了下来，伸手扯住了张万霖的长衫，开口说道：“大帅，你说了你不能杀他。你杀了他工会的人不会放过你的大帅。”齐林的语气中早已是一片哭腔，他死死地攥着张万霖的长衫下摆，却被他一脚踹开。他的枪口瞬间转向了齐林，开口骂道：“别他妈跟我提工会，工会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行了。”严华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跳入了面前的一个大坑之中，他徐徐转过身来，目光淡淡的扫过跪在地上的齐林，落在了两人身后不远处的陈沅的身上。她仍旧在向前走，距离张万霖所在的地方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严华看着她，轻轻笑了笑，开口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何饶舌也？”

他轻轻顿了顿，目光中的笑意却逐渐变得深邃。陈沅看着他的目光，只觉心间骤然一沉，一种强烈的窒息之感于她的心口缓缓地漾开。严华再次缓缓开口，向她笑道：“沅沅，听华哥的，回去吧。不要求他们，也不要再多说什么。可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新中国，需要你，需要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为她不懈努力。”严华轻轻的扬起了唇角，看着陈沅那早已经泪流满面的脸庞，眼眸中的笑容忽然充满了深邃与期待。陈沅猛然一愣，似乎是被他那颇为憧憬的话语所打动，脚步不觉微微一顿，可就是在她迟滞的那一瞬间，张万霖的手臂猛然抬起，紧接着，一声枪响自陈沅的耳边传来。

“不要！”陈沅下意识的扑向张万霖所站的方向，可对面的严华方才还直立的身子，已然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一个血洞在他的眉宇之间，显得分外的清晰。张万霖带着几分随性的向后退了一步，而陈沅的身子，也因为失衡而重重的倒在了地上。“不……严大哥……不要……”陈沅只觉最先着地的小腹上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楚，脸上的泪水已然忍不住再次落了下来。她强撑起身子，作势便要往严华所处的那坑底跳下去，可方才站起，手臂却被站在身后的刘湘紧紧地攥住：

“陈小姐，陈小姐你不能下去。”刘湘飞快的上前，将她的手臂死死地攥住，竭尽全力的向陈沅呼喊着，似乎想要将她的理智唤醒。张万霖此刻正在气头之上，能毫不犹豫的杀了严华，当然，也就不会介意再多添一条人命进去。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样去送死。

“你放手。刘湘你放手！”陈沅用力的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可面前的刘湘却自顾自的越拉越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双膝微屈，径自缓缓地向陈沅面前跪了下来，另一手紧紧扯住了她衣裙的下摆，“陈小姐你不能去，不能去。”眼泪同样从少年的眼眶中涌下，那紧紧攥着的拳头似乎在表示着那最后的倔强。陈沅的身子猛然一僵，她看了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刘湘，目光再次徐徐转了过去，看着不远处的深坑。几名永鑫弟子已然奉命正在填土，站在陈沅所在的位置，已然看不清严华的身影和面容。

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垂下手，将刘湘落在她衣裙上的手拂去，这才转过了身，正面对上了同样向她缓步走来的张万霖，陈沅的眼眸缓缓地沉了下来，一双噙着泪的眼眸中，满是愤怒和恨意。她的唇瓣紧紧地抿着，双拳不由得攥紧，就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伴随着张万霖的走近，陈沅猛然间抬起了手，可这一次，她的手心还没落到张万霖脸上的时候，手腕便已然被他紧紧地攥住。张万霖的掌心猛然用力，连带着她的整个身子，都不觉得向前一个趔趄，几乎要跌入他的怀中。陈沅竭力的想要控制住自己失了衡的身子，终于，还是在距离他仅剩一步的时候，堪堪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面前恍若从地狱中归来的修罗一般的张万霖，心口忽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寒意与恨意。

“侬就那么喜欢他？连死，都要陪着他？”张万霖的一双桃花眼中透着几分寒意，却微微将眼睛眯了起来，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凛冽的看着陈沅。而后者闻言，却只是轻轻的笑了一声，那样轻，那样轻蔑。她猛然回过了头，苍白的脸颊之上，带着几分无畏而凌然的模样，一双杏眸迅速的落在张万霖身上，一字一顿的说道：“是。我是喜欢他。可我却自知不配于他。”她的唇角再次扬起，笑容中却忽然带了几分玩味，几分苍凉，和她那素来单纯温婉的学生打扮颇为格格不入：

“一个残缺的女人，怎么能配得上，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陈沅的语气再次沉了下去，一双眼眸中，笑意逐渐加深。她静静地盯着张万霖，盯着他那一双眼眸中勃然而起的怒意，盯着他那逐渐变得充满阴霾的脸庞，盯着……他那早已经杀人如麻的内心。“你他妈找死！”张万霖的手用力一挥，将她那本就娇小的身子瞬间甩在了地上。他迅速拔出了插在腰间的手枪，黑色的枪口对准了她所在的方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

“唔……”陈沅整个人被他猝不及防的在此甩在了地上，伴随着身子重重的落地，喉间似乎涌起一口腥甜，一种强烈的痛楚自胸腹之间翻涌而起。她虽想极力的将这翻腾的血腥之气压下，可唇齿间仍旧渗出了丝丝血迹。那一抹鲜红挂在她苍白的脸颊之上，显得分外刺目。而更令她心中骤寒的，是来自小腹间，那清晰的痛楚。

她缓缓地撑起了身子，却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只得随手擦去了唇角的鲜血，另一手，轻轻的覆上了阵痛的小腹，一种没由来的讽刺之感，忽然浮现在了陈沅的心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的转过了身，面对着张万霖那黑漆漆的枪口，缓缓地阖上了眼眸。上天，总是这样爱同她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