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陈小姐？”齐林自张万霖的车上下来，转身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陈沅，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急忙快走了两步迎了上前，开口笑道，“陈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梦竹出了什么事？”齐林的表情似乎破带着几分担忧，紧张的问陈沅道。“不是，她现在应该还在家。”陈沅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见她给出了否定的答案，齐林那根紧绷的神经似乎一下子松了下来。他正想再问陈沅来做什么，却忽然想到了不远处的张万霖，忙开口赔笑道：“我知道了，您是来找大帅的吧？您……”“也不是。”陈沅淡淡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张万霖的车子，他已然从车上走了下来，正在向两人这边走来。陈沅向着他轻轻扬起了一个微笑，随即将目光再次落在了齐林的身上，开口说道：

“我来之前并不知道他在这里，是严大哥让我来，看看码头上的工人兄弟们有没有需要就医问诊的。梁先生现在忙着公会的事情，兴义药铺已经很久没开张了。严大哥不放心，所以才叫我来看看，所以……还请齐经理帮我问问各位工友，若有需要就医问诊之人，我随时恭候。”陈沅说着，将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齐林闻言，亦轻轻点了点头，恍然道：

“原来是华哥让您过来的。那行，陈小姐您稍候，我去看看。”齐林见张万霖已然走了过来，忙向着陈沅轻轻一笑，随即向着码头劳工们聚集的地方走去。另一边，张万霖已然在她面前站定，开口问道：“沅沅，今天怎么没带着阿湘一起过来？现在街上乱，侬还是要小心些晓得伐？”“阿湘被我留在工会里帮忙了。况且今天……走的大多都是些相熟的地方，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了。”陈沅说着，轻轻向他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带上了几分随意与宽慰。张万霖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引着她自海边走去。

“你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现在罢工还没有结束，就算是有货船，怕也难以按时到港。况且……这不是于伯伯的码头嘛？你……”陈沅缓缓的侧过头了，看着身边的张万霖，将心中的疑惑缓缓地道出。张万霖却并没有去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远方广阔的海面之上。此刻正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悬在海面之上，将深蓝色的海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松开陈沅的手，将双手落在她的耳畔，随即将她的头转向了正前方。

陈沅微微愣了一下，却已然被那迷人的景色吸引了目光。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夕阳的光晕呈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染红了海面，染红了天空，那沉寂了多日的灰白色的天上，终于出现出了几分金色的耀眼。陈沅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美的落日了。

海风迎面而来，扬起了她的长发，他身上那独特的气息，再次将她的鼻息充盈。陈沅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月明星稀，他将那枚碧玉的扳指，放在了她的掌心。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完全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只以为天下皆善。忽然，她觉得颈间似乎传来一阵凉意。低头去看时，竟是张万霖将她当时串成的那个玉扳指的项链，再次戴到了她的颈间。

她轻轻蹙了蹙眉，掌心缓缓地落在了那枚玉扳指之上，触手升温的质感仍旧是那么熟悉。她掌心微微用力，一时间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该收下他的这份礼物。张万霖的手却缓缓地落在了陈沅的掌心之上，将她的小手包裹在其中。他轻轻覆在她的耳边，开口问道：“沅沅，好看吗？”“好看。”陈沅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已经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之上，她停顿了片刻，方才开口，柔声念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张万霖听到她的话，不觉微微愣了一下。他问的当然不是这夕阳落日的景色，而是那条……已然被他替换过得项链。而陈沅的目光也恰是在这一刻，微微发生了几分变化。方才那双灵秀的眸子里，此刻竟然带着几分凄楚、几分深邃。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不满，接着开口道：“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她缓缓垂下了头，静静地看着那没有一丝波澜的海面，低垂的眼睫遮挡住了她的情绪，压低的声音中，语气也带着几分悲喜未明：

“身逢明时与圣主，尚不能免于此劫，更何况是在而今？”她缓缓说着，唇角却忽然微微勾起，脸上的笑容似乎带着几分讽刺，几分无奈。寒风再次拂过她的面颊，几分寒凉之意将她的灵识惊醒。她猛然间回过神来，张万霖已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而齐林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等着。她忙转身向齐林，开口问道：

“齐经理，情况怎么样？”“这儿一切都好，让陈小姐您操心了。”齐林说着，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敬意。陈沅轻轻摇了摇头，扬唇答道：“还请齐经理同下面的人知会一声，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医问诊之事，可以随时到我家来找我，我随时恭候。”“是。陈小姐费心了。”齐林说完，向着陈沅点了点头，又转身将目光落在了张万霖的身上。后者轻轻向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他随即便侧身退了下去。

“时间不早了，爹爹还在家等着我呢，我就先回去了。”陈沅看着已经逐渐暗下来的天幕，轻轻沉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歉疚之意。“上车，我送侬回去。天晚了，侬身旁没人跟着，我不放心。”张万霖说着，拉起陈沅便要往车上走去。她微微愣了一下，终究是没有拒绝，任由着他将自己的拉到车上坐下。码头很快便消失在了陈沅的视线之中，她回过头去，看着那早已湮没在黑色之中的海面，心中不知为何，却隐隐带着几分不安。

“万霖，你今天……”陈沅轻轻蹙了蹙眉，强自将心底的不安压了下来。她徐徐的转过了头，激昂目光落在了张万霖的身上。他正阖眸靠在汽车后座的椅背之上，面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疲惫。陈沅本能的将剩下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只是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容。

这一年来，两人相聚的时间似乎比先前少了好些。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都不曾这样仔仔细细的看着他了。

陈沅忽然间想起了他们在舟山独家的那几天。他虽然也有要去拜访的朋友，要去出席的场合，可是更多的时候，两人都是成双入对的待在一处。那个时候，她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全世界。可是现在呢？陈沅的眉心轻轻动了动，她忽然觉得，时间真的是一种极好的药方，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完全改变。

她轻轻的垂下了眼眸，小心翼翼的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还带着她熟悉的那份温度，她还能清楚的摸到……他掌心上老茧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陈沅的心头忽然浮现出一层浓烈的凄楚之感。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抑制住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眶。她本不想去打扰他这片刻的小憩，却还是忍不住将头缓缓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张万霖本是阖眸小憩，并没有几分睡意，却忽觉少女的身子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默默地倚在了他的身上。她身上的桂花香气仍就如同初见时一般好闻，颇让他觉得有些许心安。

他默默地回想着今天在码头上陈沅问他的话，以及……她面朝大海的时候，所吟诵的那几句诗篇。诗句的内容他虽然听得不太明白，可是她眼眸中的凄楚与不平，却能深切地刻在张万霖的心口。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究竟来码头找齐林做什么，当然，他也并没有想过要将这一切向她坦白。在他的眼中，她的小姑娘就像是一张白纸，容不得一点杂质的污染。哪怕这点杂质来自于自己。

“万霖……”陈沅深深沉了口气，好似在叫他，可那声音轻柔的却如同一声梦呓。张万霖慢慢的抬起了手臂，将她柔软的身子轻轻的揽在了怀中，开口问道：“怎么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是吗？”她并没有抬头去看他，只是将一双泛红的眼眸缓缓的看向车窗外。

车子已然驶离了繁华闹市的街道，那转瞬即逝的歌舞升平之后，陈沅的眼前再次陷入了一片如同死寂一般的黑暗。她的语音带着几分哽咽、几分小心，轻轻对张万霖道。“当然。”张万霖轻笑一声，伸手将她的身子拥的更紧了些。他将侧脸贴在她的前额之上，语音中带上了几分轻柔与呵哄。

“你还记得那天在医院，你答应过我什么吗？”陈沅自他怀中坐直了身子，微微仰起了头，似乎带着几分固执、几分期待的看着张万霖。张万霖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沅已然先他一步，自顾自的说道，“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骗我的。永远都不会，对吗？”她轻轻蹙了蹙眉，一双明眸直视着张万霖。那如同黑水晶一般明亮的眸子，似乎带着眸中摄人心魄的魅力。

张万霖只觉心头一动，某种异样的情愫于他心底缓缓升起。他重重的点了点头，反手一把将她的头扣住，低头便擒住了她温软的双唇。少女的唇瓣还是如同清澈的泉水一般甘甜，让他在肆无忌惮之中，愈发显得欲罢不能。陈沅的双臂轻轻的环在了他的颈间，轻轻的回应着他那如火如荼的吻。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给予她的答案还是回避。可她相信，终究有一天，她会得到真正的解答。

车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稳稳的停在了距离陈沅家不远处的一个路口。张万霖也正是在车停稳之后，才带着几分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她。“我该回去了。”陈沅看着早已沉下来的天幕，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真舍不得侬就这么走。”张万霖轻轻勾了勾唇，反手扣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将她的整个身子再次带入了怀中，“沅沅，今天……”

“你别闹。”陈沅缓缓侧过头去，避开了他那带着几分灼热、几分引诱的目光，轻声道，“爹爹还在家里等着我呢。若是我回去得晚了，他会着急的。”“也罢。”张万霖将身子微微后仰了几分，双手松开了落在陈沅腰间的手。他为她轻轻理了理脸庞两边略有些凌乱的头发，开口说道：“我看着侬进去。”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近日事忙，总不免劳神，还是要多多注意休息才是。”陈沅轻轻点了点头，刚想要侧身去拉开车门，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迅速的转过头去，对张万霖道。“晓得了，你放心。”张万霖轻轻点了点头，向她露出了一剂宽慰的笑意。陈沅也没有多留，轻轻一笑，随即便转身下车，自屋内走去。

车灯将她的身影照亮，那娇小的身子也夜光之中显得分外的柔弱。可张万霖却忽然觉得，正是这样的一个身影，却好似比那天上的太阳，还要明亮几分。整个夜晚，似乎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格外的不同。他总说女人是拿来用的，而不是拿来爱的，可原来在她身上，真的会有些许的不同。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下定决心，要将她一生护在掌心之上，好好去保护。可张万霖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横档在他们之间的，早已经不仅仅是不同的出身和经历，而是那永远都没有办法迈过去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