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翌日，仍旧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陈沅看着窗外那不断落下的小雨，却早已经没了临窗听雨声的心情。于梦竹虽然得以安然离开，可是还有很多的学生被困在英国领事官的监狱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释放；还有……陈沅的心头不觉微微一动，一双秀眉轻轻的蹙起，眼眸中似乎带上了几分失意。而今爹爹已然将话言明，那么她与张万霖之间……

出于理智，陈沅极力的想要克制住心头对于张万霖的思念之情，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或许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可心头那根名叫情感的神经，却又在不停的跃动着。陈沅只觉心烦意乱，纸面上停止罢工协议的条条款款，此刻已然如同一行行飞起的蝴蝶，在她的眼前流转。陈沅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自家中出门。

她不知道自己见到他究竟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可她还是想见他。

一路微雨，她撑着伞，慢慢地走在有些死寂的街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刘湘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在她家门口不远处的地方等着他。陈沅半晌未见得他的身影，也只得自己自顾自的往永鑫公司而去。街头巷陌，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喧嚣，在潮湿的空气之下，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死寂，昔日歌舞升平的大上海仿佛在一瞬间变了模样，只剩下了深深地哀伤。

“姑娘。姑娘你看看这些苹果吧，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陈沅的思绪忽然被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拉了回来。她微微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街角正坐着一位妇人。她微微向陈沅挥了挥手，语音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力、几分祈求。陈沅的目光徐徐的落在了她的身上，见她头上包裹着一块有些脏乱、有些陈旧的头巾，粗布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看上去颇有些狼狈。而在她的身旁，还坐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最大的看起来有十岁左右，小的……约莫两三岁。

陈沅徐徐的走上前去，她的目光只是淡淡的扫过了摊位上的苹果，随即便再次落在了妇人那蜡黄而消瘦的脸上。她只觉眸间不觉带了几分酸楚，只得兀自将头低了下去，假意挑选着摊位上的苹果，以掩饰那缓缓垂下的泪滴。“这样吧。”陈沅深深沉了口气，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然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她轻轻的揉了揉坐在一旁的一个孩子的脸颊，对那妇人说道：

“我现在尚有事情要办，就麻烦您和几个孩子，把这些苹果送到陈府上去。这是买苹果的钱。”陈沅说着，自贴身的手包之中将所有的钱全都取了出来，塞在了那名孩童的手中。那孩子看到有了收入，不禁开心的笑了起来，向着妇人喊道：“妈，太好了，咱们终于有钱吃饭了。”“去。别胡闹。就这么些苹果，哪里要得了这么多钱？姑娘，您拿回去吧。”

那妇人说着，兀自从孩子的手里将纸币抢了过来，便要将多余的自陈沅的手中退回。陈沅忙后退了一步，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剩下的钱，就当是您和几个孩子送货的钱了，不用再找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走了。”陈沅说完，似带着几分仓促似的，迅速的迈开了脚步，头也不回的向前小跑而去。不管身后那妇人怎么呼唤，她都不敢回头再去看他们一眼……

雨水拍打在陈沅的脸上，让她的心头不禁浮出一阵阵的酸楚。她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可是在这乱世之下，凭她一己之力，又能保住几人？现在所能希冀的，只有罢工尽快结束，或许……才能恢复短暂的和平与安宁。

当陈沅来到永鑫公司大门前的时候，迎面便看到了张万霖的车正停在门口。她只当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赶忙加紧了两步。走近看时，却见张万霖正站在车旁，似乎正在同一名男子说话。陈沅远看着同张万霖对面而立的那名身穿风衣的男人，身形轮廓似乎带着几分熟悉，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轻轻蹙了蹙眉，思忖了片刻，仍旧缓缓走上前去，却听得张万霖的声音骤扬，大声喊道：

“洪三？”他的语音中似乎带着几分愠意，更多的却是一种兴奋。陈沅听到他的一声呼喊，心头不觉大惊，目光再次落在洪三的身上时，一时间竟带着几分惊诧。明明都已经逃出生天，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回来？这个洪三……到底想要干什么？陈沅看着张万霖徐徐向洪三走近，两人之间的气氛刹那间降到了冰点。雨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大了好多，滂沱之声纷纷而下。陈沅虽然不喜欢洪三的为人，却也实在不能看着张万霖杀了他。她思忖片刻，一面快步上前，一面扬声开口道：

“万霖！”雨声之中，那一声清丽的女声似乎颇带着几分吸引力，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在了陈沅的身上。站在张万霖身后的刘湘率先反应过来，急忙将伞递给了另一位永鑫弟子，随即快步迎上了前：“陈小姐，您怎么来了？”刘湘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洪三，又看了看陈沅，一年多前的场景再次浮现在少年的脑海，已然让他的脸色不觉带了几分难看。陈沅只是向他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答话，径自向张万霖身边走去。

“沅沅，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今日雨大，侬身子不好，别再着了凉。”张万霖看到陈沅的那一刻，方才紧握的拳头猛然间松了下来。他匆忙接过了少女手中的雨伞，另一手轻轻的擦去了她脸上的水珠，目光中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担忧。陈沅微微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握住了张万霖落在她颊边的手掌，开口道：

“我有些事体想同你讲，只是……”她说着，将目光转向了洪三。洪三同样也在看着她，见她的目光转过来，他的唇角不禁微微扬起，勾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陈小姐，好久不见。”陈沅听到他的话，不觉微微愣了一下。出于礼貌，她仍旧将身子转向了洪三的方向，向着他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好久不见。”

“我昨天去过工会，听华哥说，陈小姐现在在学生联合会？”洪三看着陈沅，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看到面前的少女的那一刻，他忽然知道了，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来稳住张万霖。陈沅微微一愣，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对于他的用意，她显然还没有完全查明，只得带着几分试探性的开口问道：“不知道洪先生这次回到上海，是有什么事情要办，还是……”

“果然还是陈小姐冰雪聪明。”洪三说着，轻轻笑了笑，他的笑容中似乎仍旧带着几分过去的痕迹，可陈沅隐隐觉得，却总有哪里不大相同。她轻轻蹙了蹙眉，一双美眸落在他的身上，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洪三也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停顿了片刻，便接着开口说道，“这次我回来，是想要担任这次罢工的调停人。还望张大帅……行个方便。”他说完，微微弯下了腰，语气中带着几分谦恭。陈沅看着面前的洪三，先是一愣，随即却也明白过来。

如今纠结在一起的这几方势力，都在不同程度上与他洪三之间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由他来担任这场罢工的调停人，或许再合适不过。陈沅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时间却也不得不感叹他的随机应变。原本她还在好奇，他究竟为何同自己攀谈。原来……竟是想要她出言相劝，为他争取些许时间。她心头不觉传来一声叹息，虽然她并不喜欢洪三的为人，他也曾经给自己、给梦竹带来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可……现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若是不调停罢工，只怕受苦受难的人，只会更多。

“调停罢工？”张万霖的语气骤然一沉，眼眸中似乎仍旧带着几分未消的余怒。他快步走上前去，一双桃花眼圆睁，语音中颇带着几分不屑，“你以为就凭你三言两语，就能逃得了一死？洪三我告诉你，我今天……”“万霖！”陈沅迅速抬起了手，将张万霖掏枪的手臂紧紧地握住。她一双杏眸紧紧地盯着张万霖，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用力的向他摇了摇头。

“沅沅你放手，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张万霖说着，就要去甩开陈沅的手，可掌心却被她握得更紧。她语音中似乎带着几分急促，开口对张万霖道：“你且听我一言，若待我说完了，你还是觉得非杀他不可，我绝不阻拦！”少女的眼眸微微一沉，脸上的表情却带着几分毅然与坚定。张万霖看着她那双星光熠熠的眸子，心头不觉也带了几分踌躇。洪三一条命死不足惜，他只怕这小丫头，再因为这些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体。

“侬讲！”他带着几分不耐烦地松开了握着枪管的手，有些愤然的回过头去，不再看站在一旁的洪三。陈沅见他将手松开，心头不觉微微放松了几分。她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刘湘道：“阿湘，你先请洪先生进去吧。我同大帅讲几句话。”她说着，向洪三投去了一个眼神。刘湘已然迈开了脚步，引着洪三便要往里走。洪三闻言，立刻会了意，迅速向永鑫公司的大门内跑去，末了还不忘投给陈沅一个感恩的眼神。

“你……”张万霖猛然间反应过来，迅速的转过了头，刚想要开口阻拦，陈沅却已然上前一步，横在了张万霖和那两人之间，将他的视线阻挡。她一步跨出，自然离开了伞下，如同倾盆而下的大雨瞬间将她的长发打湿。陈沅只是默默的抬头看着张万霖，开口道：“万霖，我知道你生气，可你现在不能杀他。”少女微微沉了沉声，语音中似带着几分坚定。她静静地看着张万霖，那宛如黑水晶一般的眼眸中，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你先上车。”张万霖看着少女被雨水濡湿的面颊，一时竟有几分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一把将少女的身子重新拉入了伞下，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已然拉开了车门，将她整个人塞了进去。陈沅微微愣了一下，见他亦侧身入了车内，方才轻轻松了口气。她伸手理了理贴在脸侧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方才开口道：

“罢工已然不能再继续下去，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能周旋在各方的调停人出来，方有可能和平的化解此次危局，不至于引发更惨烈的结果。”她缓缓的将头转向了张万霖，低垂的掌心却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温柔软糯的声音中忽然间带上了几分哽咽。那双杏眸一下子被水雾氤氲，与此同时，她再次开口，徐徐而道，“万霖，你知道吗？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成为了这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他们也有家人、有父母、有孩子，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去阻止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