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林依依的语气骤然沉了下来，那素来温柔的眼眸中，此刻竟然透出几分凌冽之意。陈沅的脸色不禁一变，她猛然间收紧了双拳，带着几分颤抖的问林依依道：“你说什么？什么全家被杀？他……他不会的。”陈沅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摇了摇头，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诧异、几分不可置信，而那晶莹的眼眸之中，此刻已经蓄满了泪水。

“不会？”林依依勾了勾唇，冷笑了一声，眼眸中似乎颇带着几分讽刺。她转头看向陈沅，似乎带着几分怜悯，而那再次传入她耳中的声音，却冷得不含一丝温度，“或许这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认为，他还是个好人吧。”林依依微微顿了顿，正要开口接着说下去，手臂却被洪三轻轻的拉住，“依依，你别……”洪三看了看陈沅的脸色，心头隐隐的传来几分担忧，他轻轻蹙起了眉，想要拦住林依依的话。可陈沅哪里肯依？

她急忙上前一步，开口问道：“你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陈沅的话音尚未落下，忽然觉得腹间的疼痛猛然加剧。她不禁弯下了身子，双手紧紧地覆在了小腹之上。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上滚下，陈沅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耳畔几人的惊呼之声已然变得时近时远，接下来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她……已然再没了一点记忆。只是隐隐知道，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的身子被两人缓缓的扶着走出凤鸣楼的时候，最先围上来的，是三个人。

“沅沅……”陈煜那熟悉的声音传入了陈沅的耳中，似乎带着几分颤抖，几分哽咽。她有些费力的睁开了眼睛，眼眸前仍旧是模糊一片，只能依稀看到，陈煜那黑色的长衫。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委屈与恐惧，泪水恍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脸颊上不断的落下：“爹爹，好痛……”她紧紧地攥住了陈煜的手，嗫嚅着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迷茫。陈煜微微愣了一下，目光顺势上下打量着陈沅的身子，却被她双腿之间那不断流下的鲜血所震惊。

陈沅却只觉得的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已然再难维系，那逐渐沉重的眼皮似乎正在缓缓地压下。她终究是再支持不住，那娇小的身子徐徐向后倒去。陈煜猛然一惊，本能的伸手想要护住女儿的身子，可站在一旁的张万霖已然先他一步，将陈沅整个人横身打抱了起来。那熟悉的烟草与红酒混合的气息，刹那间闯入了陈沅的鼻息。她本能的就想要抗拒，可身上却早已经没了半点力气。朦胧之间，她想要再睁开眼睛，去看看面前的张万霖，却只觉得一切都不过是徒劳。不论她怎样努力，在他眼前的，似乎都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在朦胧之间，她伸出手，似乎是攥住了他的衣领，沉声问道：“十几年前的杭州，林家……林家灭门案……是不是你……”她的动作自然是吸引了张万霖的注意，彼时他已然抱着她上了车，正在往医院的途中。少女那嗫嚅的声音实在太过轻微，张万霖自然没有听得十分真切。他本是满腔的愤怒，只想杀了洪三与林依依泄愤。可当看着陈沅被凤鸣楼的两个姑娘慢慢的扶着走出来，似乎已然不省人事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心猛然间沉了一下。现如今，一个清晰的念头早已经替代了他心中所有的愤怒。那就是……她……千万不能出事。

而此时坐在驾驶室位置上的刘湘，正在尽可能地将车子开得快一些、再平稳一点。他亲眼看着洪三将她绑走、亲眼看着……她宛如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悄然到在张万霖的怀中。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永远都没有站在她身边的机会。他所能够做的，不过是一如现在这样，默默地站在距离她不远处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而已……

张万霖一路将陈沅送到急诊室之中，便被两名身穿白大褂的一声拦在了诊室之外。她的血已然将他那酒红色的长衫浸湿，就连空气之中，似乎还弥散着淡淡的血腥气息。随后赶来的陈煜同样也站在了急诊室的门前。他脸色铁青，一双眼眸中满是担忧的盯着那急诊室上方亮起的红灯，浓密的眉毛紧紧的蹙着，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平添了几分威严。

看到方才陈沅的样子，他已然不难猜到，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想要方才张万霖站在新世界的舞台之上，那般意气风发的许诺，陈煜又只觉得心头带着几分未知的不安。他本想为她寻找一个可以终身依靠的臂膀，让她能永远幸福、快乐的在这乱世之中得以保全。可是……

“陈伯伯。”医院的走廊上，一个清晰的女声传入陈煜的耳中，他寻声回过头去，见杜美慧正匆匆忙忙的自楼梯口跑来。她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担忧之色，先看了一眼急诊室那长明不灭的红灯，随即才转过头来，问陈煜道，“沅沅她怎么样了？”“还在里面……”陈煜看着同样焦急不安的杜美慧，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的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之上，慢慢的抬起手来，掩住了自己的前额。

“都怪我，我就不该告诉她一爷的事情。要是她不知道，也就不会冒冒失失的上楼去了。都怪我……”杜美慧说着，声音不觉带了几分哽咽。陈煜听到她的话，先是愣了一下，他猝然抬起了头，一双浓眉紧蹙，看着面前已然带了几分哭腔的杜美慧，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碰巧遇到了洪三和林依依私逃，才被他们劫走当人质吗？”

陈煜的一声发问，同样也吸引了张万霖的目光。他不禁从不远处的长椅上站了起来，同样也看着站在医院走廊上的杜美慧。只见她用力的摇了摇头，先看了看陈煜，随即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张万霖，脸上的表情似乎仍旧带着几分义愤：“今天……今天张大帅带来的那个如月，是我和梦竹一早便认识的。她叫林依依。我当时没忍住，就把……就把这件事情说给了沅沅。后来……后来沅沅就指着人群中的一个人，问我是不是同样也认识他。他们都是一股党的成员。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听到这句话，沅沅突然就追着那林依依走了。然后……然后就……”

杜美慧说着，已然泣不成声。她转过头去看着急诊室那两扇仍旧紧闭的大门，脸上的泪水仿若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涌下：“陈伯伯，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有意……”“好了美慧。这件事情不怪你。”陈煜说着，轻轻拍了拍杜美慧的肩膀，虽然他还没办法完全的将整个故事恢复出来，却也已然知晓了此事多半与张万霖有关。他慢慢地回过头去，看着急诊室的大门，想向着方才陈沅……那苍白的恍若白纸的脸颊，心头不觉浮上一层隐隐的痛楚。

若是早知道这样，他一定会及早的断了她与张万霖相处的念头。也免得现在，她要受这样的苦楚……

张万霖听到杜美慧那断断续续的讲述，心头不觉也是一惊。显然，一开始他并没有想明白，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去急切地追林依依？因为她伪装身份吗？张万霖的脑海中飞快的回忆着两人之间的过往，少女那带着哭腔的、软糯的一句话，却忽然传到了他的记忆之中：“方才……在那刺客刺杀徐国良之前，我看到了对面戏楼上，同样也有刺客。可那枪口，瞄准的不是徐局长。是你。”

彼时，他并没有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在这上海滩，想杀他的人，恐怕真的不可计数。可算来算去，也只有那一次，是她亲眼看着……那枪口对准他的方向。也是她在自己发觉之前，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张万霖忽然紧紧地攥住了拳，心口一阵没有来的压抑正在侵蚀着他的神经。掌心上的血迹几乎已经干涸，脑海之中浮现出的，却都是她的面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清纯得就好像橱窗里那精致的洋娃娃，没有一点的纤尘和杂质；而那天在公馆的院内，他拉着林依依的手，看到的，却是她那极其克制，却又不免透出几分悲伤的眼眸。如果那个时候，他能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又如何会发生接下来的这一系列的悲剧？

忽然，寂静无声的走廊之上，传来一阵清晰的开门声。急诊室上方的红灯骤然熄灭，方才那两名医生慢慢地走了出来，身后随着的，是躺在病床上、仍旧昏迷不醒的陈沅。张万霖恍若自梦中惊醒一般，飞快地冲到了两位医生的身后，伸手便要去拉陈沅的手，而整个人却在距离她仅剩一两步的时候，被陈煜猛然拉住：

“张大帅。”陈煜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张万霖的手臂，本是文人出身的他，此刻竟平生出了几分威严。那素来温和含笑的眼眸之中，此刻竟只剩下了说不出的严肃。张万霖看着陈煜的目光，一时竟愣在了原地。另一边，陈煜已然转过头，对杜美慧说道：“美慧，麻烦你先和几位护士小姐一起，送沅沅回病房吧。”“好。”杜美慧闻言，急忙点了点头，帮着身旁的两名护士一起推着陈沅的病床，消失在了医院的走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