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陈沅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和她认识的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同。父亲的正义，似乎带着几分无奈；梁先生的正义，似乎总带着几分隐忍；可这个年轻人，他所向往的一切，那个听起来有些虚幻、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美好生活的愿望，在他看来，却是那么的自信和笃定。陈沅微微张了张口，似想要再问些什么，梁兴义却已从门外走入，对陈沅笑道：

“沅沅，时候不早了，这里也没什么事了。这几天你一直在这儿待着，也辛苦了，早些回去吧。”梁兴义仍旧穿着那件银灰色的长衫，脸上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温和。陈沅看着窗外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沉下的天际，轻轻的点了点头，开口笑道：“梁先生与严大哥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那沅沅就先回去了。”她说完，同严华与梁兴义告别之后，便离开了兴义药铺，一路往家而去。

药铺内，严华似乎带着几分不解的看着梁兴义。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轻声问梁兴义道：“梁大哥，为什么你不让我说下去？沅沅她思想进步，独立解放，和那些豢养在闺阁之中的名门闺秀有着很大的不同。她深知劳工们的苦难，愿意为他们尽一份心力。况且，凭借着她上海经济司司长之女的身份，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便利。您为什么不让我……”

“严兄弟，沅沅的事情，迟早会有一个发展，可一定不是现在。”梁兴义看着严华那愈加激昂的语气，轻轻叹了口气。他微微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了药铺的门口。彼时少女已经走远，空空荡荡的大街之上，早已经没了她那青春活泼的身影。梁兴义的目光中似乎带着几分复杂，他思考了很久很久，方才慢慢的开口说道：“你方才说的全都对，她确实与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可归根到底，她还是一个孩子，还没有真正地明白，信仰和理想，在一个人一生之中的作用。”梁兴义又叹了口气，那一双睿智的眼眸中，此刻竟带着几分惋惜：

“如果，她能一直保持现在的这份单纯与天真。或许……还有比加入我们，更适合她的道路。”梁兴义说完，便径自转过了身，向着药铺的后方走去。严华听到他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却也已然反应过来，梁兴义的言外之意。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陈沅那略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小脸，和那双明媚动人的杏眸。他不得不承认，梁兴义所言实在不虚。若是她能够有更好的、更安逸的人生，他是绝对不愿意让这样一个单纯的小姑娘闯入这一番血雨腥风的乱局之中的。

可是，现在她面前的人，是张万霖啊……

“沅沅！”几日之后的一个午间，陈沅方才从图书馆出来，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那一声亲昵的喊声。她迅速抬起了头，循声看去，见张万霖正站在不远处的车前。她赶忙快步跑上前去，对他轻轻笑了笑，开口说道：“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啦？”“带侬去一个地方。”张万霖说着，已接过了陈沅手中的书，另一手将她那温软的小手握在手中，随即往车上走去。

陈沅微微一笑，明知他是故意卖关子，却也对他每每突如其来的出现觉得颇为受用。故而并不着急着开口，只是任由着他将自己带上了车。露伶春的事情已然成为过去，她就算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个已经发生的事实。因此，此刻的陈沅并没有像张万霖兴师问罪的意思，可见他半晌未开口，自己竟也一时间找不到话题，只得缓缓的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她看着熟悉的景物逐渐消失在自己的眼前，那车子驶向的方向似乎已然偏离了城区。陈沅不觉愣了一下，正待要细查时，远处的风中，似乎传来了淡淡的海水的咸味。陈沅猛然间想起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不禁面带惊诧，转过头问张万霖道：“侬带我来码头做什么？”“去舟山。”张万霖似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随手翻阅着方才自陈沅手中接下来的书籍，开口答道。

“啊？”陈沅听到他的回答，却不觉再次被惊了一下。见张万霖半天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陈沅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她不禁微微移了移身子，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随即一把扯过张万霖手里的书，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问道，“去……去哪儿？”“带你去舟山玩儿两天。”张万霖见她那满脸错愕的样子，不觉微微笑了笑，却也耐下性子，将方才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陈沅不觉蹙了蹙眉，本能的开口说道：

“我……我还要上课呢。”“我已经查过了，接下来的几天，侬没有课。”张万霖似早有准备一般，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颇带着几分胸有成竹之感。陈沅不觉一愣，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接着开口说道：“那我也要回去跟爹爹报备一声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出门，他会担心的。”“陈司长同你们管家一起去北平公干，大约要一周的时间，届时侬早已经回来了，不用报备。”张万霖看着她，眸中的笑意更深了些，陈沅看着他那仿佛幸灾乐祸一般的表情，先是觉得脑子一空，过了片刻，方才猛然间反应过来。她猛地推了一下张万霖的肩，似有几分负气似的转过了头：

“有你这样不明不白的算计我的嘛！”她轻轻嘟了嘟嘴，白皙的小脸上似乎都因为愤懑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云。陈沅还没等张万霖开口，便急忙对着前排的刘湘道：“阿湘，停车，我不去。”刘湘当然也听的出来陈沅不过是赌气，他微微笑了笑，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张万霖。张万霖呢，不过向他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向码头开，随即一把拉住了陈沅的手，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开口说道：

“我发现侬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本来想好的要给侬一个惊喜，怎么到侬这里，就成了算计？”张万霖将语气微微沉了几分，看着陈沅的目光中，颇有些无奈。陈沅被他这么一搅合，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慢慢的抬起了头，眨着眼睛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方才开口问道：

“你说真的？”“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张万霖说着，伸手在陈沅的鼻尖上轻轻的捏了一下。看着他那信誓旦旦的眼眸，陈沅也再没了责难的意思，脸上的笑颜随即展开。她本就甚少出门，更何况还是远门，心中已然带了几分憧憬，那一双明媚的眼眸此刻正透着几分期待。张万霖看着她那充满期待的明媚笑颜，心头只觉几分舒畅，倒也将连日以来烟馆生意受阻的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反正，后方有齐林处理，他……倒是真乐得陪小姑娘玩几日。

船只摇摇晃晃的自舟山而去，甚少出门的陈沅，此刻只觉得被船只摇晃的有些头晕。她轻轻按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将手中的书缓缓地合上，那红润的面颊上似乎带着几分苍白。她方才将书卷合上，人已经被张万霖扣在了怀中。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把头倚在了他的肩上：“侬若是觉得不舒服，就睡一会儿吧。等睡醒了就到了。”他的语音中似乎带着几分温柔，那安抚之意让陈沅慢慢心安下来。她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将眼眸合上，自他怀中慢慢睡去。

张万霖看着怀中的少女，她长而卷的睫毛轻轻的颤动着，一双秀眉轻轻蹙起，似乎带着几分不安，那苍白的小脸却让人愈发看的心生怜惜。他不觉侧过了头，在她那光洁的前额之上，轻轻的落下了一吻，那种极具占有的欲望，此刻却再次在他的心头冉冉升起。他要让这个小姑娘，彻彻底底的，成为他张万霖的女人。

船只到港的时候，陈沅正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她正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身子却已然被张万霖凌空抱起。那有力的双臂紧紧地将她的身子扣在怀中，她耳畔似乎还能听到他那清晰的心跳声。陈沅只觉得心间似乎带着几分别样的暖意，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在他的怀中寻找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便任由他这么抱着，一路向前走去。

当陈沅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然躺在一张欧式的大床上。柔软的被子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似驱散了几分窗外传来的寒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间内并没有点灯。纵使是睡了这样久，陈沅仍然觉得，全身似乎带着几分虚浮。她轻轻翻了翻身，想要再阖眸入梦，却也再没了睡意，只得将身子撑了起来，下床自门外走去。

她推门而出，入目的是一栋与上海的张公馆装饰风格颇为相似的房屋。那金碧辉煌的欧式风格让陈沅觉得似乎带着几分炫目。她轻轻蹙了蹙眉，环视四下，却并未见的有服侍的人上前相迎。偌大的房屋之内，似乎仅剩了她一人一般。陈沅微微愣了一下，也只得循着走廊慢慢向前走去，她方才走了几步，便见刘湘自不远处迎了上前。

“陈小姐，您醒啦？”刘湘见陈沅自客房内出来，急忙一路小跑的迎了上前。他微微躬了躬身，向着陈沅行了一礼，这才开口指了指前面的房间，开口说道，“大帅吩咐了，若是您醒了，便叫您自他屋里去。”“我知道了。辛苦你了。”陈沅微微笑了笑，亦未曾多想，只轻轻向刘湘挥了挥手，随即便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