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航运商会会长于杭兴，携女于梦竹到！”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清晰的喊声，伴随着那个声音的落下，众人迅速退至两旁，将中间的道路徐徐打开。航运商会的会长于杭兴，此刻正挽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儿，阔步向着舞台走近。

陈沅的视线自然也被这款款走进的两人吸引。她看着阔别几年的于梦竹，唇边不由得扬起了一个喜悦的微笑。她并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故友重逢。今天的她看起来很是漂亮，仍旧是一头齐耳的短发，一双大眼睛明亮而清澈，充满好奇的打量着这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身上那白色的礼服反射起不同颜色的光芒，散发出一阵流光溢彩的斑斓。

众人见状，急忙都迎了上前，先同于杭兴寒暄了几句之后，又不约而同的把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了于梦竹的身上。陈沅虽然没有走近，却也已然听到了于梦竹那带着几分单纯，几分清澈的声音：“你们就是三大亨啊，没传说中的那么凶悍嘛。”永鑫三大亨听到于梦竹的话，皆是一愣，而站在后方的陈沅倒是不由自主的轻轻一笑，暗自感叹这于大小姐的性格竟是这么多年来分毫未改，还是这般的心直口快、有一说一。

她正笑着，却见于梦竹已经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陈煜。她款步上前，先同陈煜问了好，继而便开口问道：“陈叔叔，沅沅来了吗？”于梦竹向着陈煜眨了眨眼，眼眸中满是期待。陈煜急忙点了点头，笑答道：“来了，她在后面呢，你自去寻她，两人一处作伴吧。”于梦竹听到肯定的答案，脸上的表情不觉一喜，转头看向了于杭兴，似是在征求父亲的意见。

于杭兴见状，只微笑着点了点头，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去。得了允许的于梦竹逃离了众人的注视，一路向后跑去。陈沅呢，注意到前面的变化，早已经站到了距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只见得于梦竹一出来，便快步迎了上前。“沅沅！”久别重逢，两人都显得分外的亲切。于梦竹看到陈沅的那一刻，径自冲上了前，给予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陈沅同样抬手抱住了这个多年未见的儿时玩伴，两人笑闹了一阵，才各自松手。

“怎么一声不响的就回来了，原一早该告诉我和美慧知道，我们也好提前准备，为你接风啊。”陈沅拉着于梦竹走到一旁，这才侧过头来，带着几分打趣地问她道。“明明就是你每天不知道在忙着什么，这才耽误了为我接风洗尘的大好时光，现在反倒要来怪我。”于梦竹说着，上下打量着陈沅，目光中似乎颇带着几分探寻。陈沅倒是不由得愣了一下，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于梦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轻笑了一声，开口问道：

“你这话就奇了，我每日不过是上学，剩余的时间大多在医馆里帮忙，还能忙些什么？”她看着于梦竹，正等待着她的下文，可于梦竹却只当她是不肯同自己说实话，兀自凑上了前，明亮的眼眸中已然带着几分审视。陈沅只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本能的就像侧头去躲，却见于梦竹忽然沉下了声音，同时加快了语速，一双眼眸满噙笑意，却又似逼问一般的开口道：

“美慧都已经告诉我了，你还不快快从实招来。”“我……”陈沅听到杜美慧的名字，只得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暗自心道这个女人实在是说话太快了些。她微微抬起了头，正对上了于梦竹那片刻都不肯移开的目光，还没想好怎么去搪塞，忽然，大家的目光却再次转向了人群中的于梦竹和陈沅。

“露老板，我的第一支舞，应该教给我的小女，你不会见怪吧？”于杭兴看着面前浓妆艳抹的露伶春，脸上的笑容仍旧带着几分谦恭。那露伶春急忙撤了手，脸上的笑容似有局促之意，却也实在找不出推拒的理由，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慢慢的退到了一边。于梦竹见状，侧过头来在陈沅的耳边低低的说了句‘我先过去了’，便赶忙迈开脚步，向着于杭兴的方向快步而去。

陈沅见状，本想再次退到一旁去等候于梦竹一舞结束。可还没等她移动脚步，腰上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揽了过去。陈沅的身子就势一斜，几乎是整个人撞在了张万霖的怀中。伴随着那萦绕在鼻息的淡淡的烟草与酒精的混合气息，她当然知道来者是谁。想到已然几日未曾见他，她心头不觉暗喜，左胸腔内的一颗心早已是剧烈的跳动着，可面上却并未做声，甚至连脸都没有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转去，一双杏眸仍旧落在舞池中的于杭兴与于梦竹身上。

“生气啦？”张万霖微微俯下了身，将自己的唇瓣贴在少女的耳侧，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中却不乏几分呵哄的意味。陈沅只被他温热的呼吸弄得有些痒，脸颊依然泛起了一阵红晕。她微微嘟了嘟嘴，只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还带着几分不满，兀自扬声开口道：“我哪里敢同张大帅生气？侬日理万机，自然没空日日来见一个不相干的女学生了。”陈沅说着，缓缓地抬起了头，微微扬起的下颌似乎透着少女的倔强。

“谁说侬不相干的？”张万霖松开了落在陈沅腰间的手，慢慢的踱步到了陈沅的面前，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女，陈沅却故意转过头去不肯同他对视，伴随着台上那悠悠扬扬的乐曲之声，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忽然带了那么几分微妙。也说不清是暧昧还是尴尬，见他半晌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陈沅心中不觉又带着几分紧张，生怕自己真的将他惹恼，于是终究是慢慢的转回过了头。

可正在这时，张万霖却忽然抬起了手，猛然将陈沅的身子纳入了怀中。少女的前额正面撞在了他的胸膛之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腰间已然再次被张万霖箍住。也恰是在这时，不远处的一个闪光灯，忽然传入了陈沅的眼眸之中。她猛然间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了现在两人身处的地方，可不是圣约翰大学校园的湖畔旁，而是……万人瞩目的新世界舞厅。

陈沅的身子猛然一僵，已然伸手用力的推了张万霖一把，似带着几分紧张，几分抱怨的说道：“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又在这儿胡说什么？要是明天记者把这样的照片发出去，只怕双春会的头版头条，都不再是孟楼春和露伶春两位老板了。”陈沅抬头看着他，似乎带着几分埋怨。张万霖倒是满不在乎的朗声一笑，一双桃花眼此刻正上下打量着陈沅的面颊：

“在我心里，侬才是这大上海，当之无愧的主角。”他说着，兀自拥着陈沅走入舞池之中。此时已然换了一首新曲，悠扬的大提琴声缓缓地传入了陈沅的耳朵。张万霖的手正落在她的后腰之上，两人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的舞动起来。白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乐曲的节奏舒缓悠扬，并无太多的跌宕起伏，在徐徐的曲声中，陈沅以为，自己的人生，就会想着乐曲一样。按部就班，平安闲适。

她是上海经济司司长的千金小姐，他是永鑫公司的二当家，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她以为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候娶她进门，两人相伴相守，共度余生。那时候的陈沅对这种一眼就能看得到的未来，说不上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可她很明确的知道，自己……是真的想要嫁给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也一直认为……这个男人，一定会娶她过门。她想做他的唯一，就像话剧本子里写的那样，天长地久的唯一……

“沅沅。”伴随着曲声的结束，陈沅与张万霖方才站定，还没等陈沅开口，不远处陈煜的声音已然响起。陈沅不由得愣了一下，将目光转向了父亲所在的方向。这个时候，她才猛然间想起，父亲不久之前……还曾嘱咐过她，不要同张万霖有太多的往来。陈沅不由得愣了一下，猛地松开了张万霖的手，似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虽仍旧明艳，却已然带着几分牵强：“爹爹。”

“陈司长。”张万霖的目光也同样落在了陈煜的身上，他的唇角微微扬起，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倨傲，垂下的掌心似想要再次去拉陈沅的手，却已然被迈步上前的陈煜拦下。他已然拉起了陈沅，将女儿的身子带到了自己的身后。“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陈煜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陈沅，目光中仍旧带着温柔和宠溺，可似有似无的低沉语气，恍若又在提醒着些什么。陈沅微微一怔，轻轻点了点头，陈煜方又把目光落在了张万霖的身上。

“张大帅，失陪了。”陈煜向着张万霖拱了拱手，脸上的表情仍旧如同往日一般的恭谨谦和，张万霖见此情状，也无心再阻拦，只是同陈煜道了声再会，便不再开口多言。而陈煜，已然回转过身来，拉起了陈沅的手腕，慢慢的向外走去。舞池中仍旧为两人开辟出一条不算太窄的道路，金色的灯光似乎追随着少女的倩影，一路行至了门前。

也恰是在转角的那一刻，陈沅慢慢的回过了头，一双杏眸似乎在极力的搜寻着什么。而张万霖呢，似乎早就想到她会有此一望，故而并没有离去，仍旧站在先前的位置之上。此刻他的手中正端着一支红酒杯，双眸中似乎还噙着几分笑意。聚光灯落在他的身上，使他成为了整个舞池中最为耀眼夺目的存在。

然而，那一瞬间的对视终究不过在顷刻之间，陈沅的脚步很快便随着父亲继续前行，那娇小的身子也消失在了新世界那富丽堂皇的门前。张万霖慢慢的回过了身，将手中的红酒杯随意的摆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衣襟上似乎还残存着少女身上那淡淡的桂花香。他忽然觉得带着几分百无聊赖，正侧身倚靠在一旁的长桌之上时，已然又有浓妆艳抹的姑娘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他就势抬手，将那舞女自怀中一揽，随即大步走向舞池中央。

是啊，他张万霖……从来都不会只做看客，当然，更从来不会孤身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