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捡到疯癫的你

杨舟曾经是某私立医院的精神科住院医师，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杨舟刚刚拿下博士学位，脱岗去摆了谢师宴。一个小报记者找到机会溜进他的办公室，拍了某个患者的诊断书发到了娱乐版头条上。

躁郁症，有暴力倾向。

这个病人碰巧是个明星，是当时影视圈某个重量级的电影奖项众望所归的获奖人选。有关他躁郁症的报道赶在颁奖晚会的前一天发出，该明星的入场资格立即被取消，大奖就这样成了泡影。

杨舟因为工作失职被医院通报批评，不仅如此，病人的公司还要求他出席记者会，当众宣布是自己误诊，该患者没有精神疾病。

他没病？杨舟看看自己被咬掉一块皮的胳膊，他要是没病，那就是我有病！

他拒绝了。

经纪公司找到了医院高层，不知是使了怎样的公关手段，医院居然请了行业专家来会诊，并公布了会诊结果。

结果是，这名患者有轻度抑郁症。

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讲，躁郁症是抑郁症是升级版，却不代表后者不是病。

但当时的普罗大众，尤其该明星的粉丝看来，抑郁症是某种凄美哀婉的个性，是专注于艺术的象征，是鲜花和掌声的副作用。

该明星为此获得了一个季度之后的另一评选的影帝奖项。

杨舟丢了工作。

他当时有一个女朋友，这女人十分适合做医生的家属，独立安静有自己的爱好，从不要求杨舟多分一点时间给她。即使是大姨妈到访的日子，她只会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杨舟有次知道了，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从医院杀到女朋友家，给他炖了鲫鱼豆腐汤，又喂了颗布洛芬给她。

女朋友捧着汤碗接着哭。

“我怎么早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的药？我为什么要忍？”

杨舟摸摸她的头：“你怎么不记得你有个男朋友？你为什么要忍？”

就是这么好的女友，在杨舟被医院要求承认误诊的那段时间里，和他分手了。

如果将这一段风波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春风得意的精神科医生杨博士被医患纠纷打败，变成了无业单身汉。

***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三年过去，如今的杨舟在一所动物医院里就职，职位是犬科医师。

也就是，兽医。

杨舟觉得当兽医很好啊，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更何况每周能够保证一天休息，这就让他梦里都偷笑了。

不过最近，他有些小苦恼。

他不是犬科医师嘛，日常接触到的“病患”都是狗狗们，有些大型犬智商让人惊叹，但同时，也容易产生抑郁、焦虑种种不良情绪。

毕竟从事了多年的精神疾病研究，他试着采取一些抗抑郁治疗，发现居然很有效果。这样的案例积累了不少，他把治疗经验写成了一篇论文，标题是：《关于伴侣犬行为异常与精神疾病的关联性研究》。

投了几个杂志社，得到的回复很少，偶尔有回复的还是卖版面、搞有偿发表的。

杨舟很不开心，下夜班回家的路上接到电话，动物医院的老板强哥希望他终止研究。原话是：别给我整那些个没用的，有那时间维护好VIP客户比啥都强。

“强锅，等一哈嘛，研究才刚开始……”

他辩解着，车窗突然外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雷声轰隆炸起，暴雨从天而降。

时值七月中旬，正是北方的雨季，今年雨水特别勤，气象局已经发布了洪水预警。他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正在一条大江边上，最近接连下雨，几乎每天路上都有事故。

他赶紧说几句挂了电话，想要专心致志开车，却不料前方的miniCooper 突然一个急刹，他反应不及，车头一下子就顶上了mini的密你屁股！

“搞么事，不晓得雨天注意车速吗？”

mini的司机吓傻了，下车来懵懵登登的看他一眼，赶紧就往车头前边跑。

杨舟心里一沉，路两边都是居民区，这别是撞着人了吧？

他赶紧也下车，突然见mini车主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从他的车头底下钻出个人来！

这人穿一身像睡衣似的白褂子，披散着到腰际的长发，捂着胳膊撒腿就跑。正赶上这段路没装护栏，这家伙就那么直愣愣的往路的另一边跑，害得过往车辆紧急刹车，一时间喇叭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这家伙眨眼就不见了，光着脚跑的倒快。

杨舟抹一把眼镜片上的雨水，纳闷不已，诶？撞人的没跑，被撞的倒跑了，这是几个意思？

就像应了他的话似的，撞了人的mini车主赶紧上车，一脚油门就跑了。

杨舟下意识的跟了几步，mini在车流里左钻右钻，眼看着是追不上了。他回头看一眼自己车的保险杠，倒也没啥事，只好悻悻然回了车上。

上了车他一拍额头，刚才忘了记mini的车牌号。

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算不算肇事逃逸？

他想不通，把车拐进路边，翻出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号码。把来龙去脉给人家讲一通，人家告诉他对方撞了人，对方的责任大，是绝对不敢告你的。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应该报警。

是这个理，可是快速路上出了一起特大事故，交警忙的要死，他得等。

坐在车里，他点燃了一只烟，看着青色的烟雾被雨珠打散，他想起了刚才那个逃跑的人。

他捂着胳膊，是受伤了吧？

管他呢？我自己也很受伤啊。杨舟闷闷的想，好不容易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老老实实给狗狗做绝育不好吗？研究宠物的精神疾病做什么？狗狗开心不开心，主人都得付钱。反之，你告诉人家说你家狗可能有抑郁症，人家看自己的眼神好似自己是骗钱来的。

搞么事？

他闷闷的想了一阵，不自觉的看向路对面。雨小了一些，有人打着伞从小区里出来到门口的ATM取钱。

可是，那个人刚打开ATM机的玻璃门，紧着又退出来了。门还没等关牢，里头冲出来一道白色的影子。

杨舟一愣，这不是……刚才被撞了的那个家伙吗？

他赶紧下了车，雨水立刻糊满了他的眼镜。等他盲人似的摸过马路去，那家伙早就没影儿了。

雨又大了起来，杨舟全身上下给淋了个透，留海软趴趴的黏在额头上，顺着发梢往下淌水。他回头看看自己的车，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深度的质疑。

老子才不是见义勇为男青年。

不管了。

身边是一溜商业店铺，地上铺着画格子的大理石地砖，地砖上一溜混在雨水里的红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血！

他顺着血迹一路找过去，不知不觉的拐进了一家母婴店的后身。这家店是整条商业街的最后一家，再往边上便是小区的栅栏了。

这时候雨停了，母婴店里出来了一个店员打扮的小姑娘，站在门前叉着腰左看右看，满脸的怒气。

杨舟问她，你找什么呢？

“就这儿，你瞅瞅！”小姑娘指着店门外摆着的花架子，花盆都被收进了屋里，只剩一些陶瓷玩偶。小姑娘说刚才有个人顶着雨在外面打转，到这花架子上抄起一个玩偶就跑，等她再追出来就已经找不见人了。

杨舟心里一动，仔细看时，果然在花架铁艺的格子上有一点鲜红的血迹。

母婴店左边是个正装修的美容院，右边就是商业的尽头，有两个巨大的衣物回收箱。再往远处看至少五十米无遮无拦，那家伙要不是个短跑冠军，他就绝对没走远。

杨舟走到衣物回收箱旁边，先是掀开盖子往里看了看，只有一些衣服被褥，比比高度，也不是成年人能够轻松钻进去的。他在往边上绕绕，突然在衣物回收箱的后边看到了一绺头发！

阴沉沉的天气，看到这样的景象，杨舟以前看的那些恐怖片同时从他的脑海里涌了出来，他虽然有着一米九二的身高，但还是忍不住的抱了抱胳膊。

我只是冷了，才、才没有害怕呢。

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偷偷的探出脑袋过去看，果然披头散发的那个家伙靠着回收箱的后身蹲着呢。

他的头发虽然长，但是不厚，被雨水打湿变成了一小把，长长的从肩膀拖在地上。靠得近了杨舟才看清他的衣服，那不是睡衣。

杨舟怎么会不认得？这白底蓝道道，松松垮垮没型没款，明显是病号服。

回收箱的后身笔直陡峭，并不能起到遮雨的作用。杨舟望望天际浓重的乌云，心道，这家伙怎么有点不正常啊？这么大的雨，就不能找个有屋檐的地方吗？

“我说……”

他刚说了两个字，那个长发青年跟通了电似的，“噌”的就窜了起来。杨舟一步上前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痛的缩了一下，才终于抬起了头。

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杨舟简直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活人。他做医生多年，按说应该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天下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了。他以前有个病人说自己从照片上能够看出人的灵魂，拿他绝不可能认识的人的照片给他看，他居然能说对个七八成！病人是个雕塑艺术家，又不是搞刑侦的，这怎么解释？

这家伙那叫一个白，脸上一点瑕疵都没有，就连皮肤白的人常常会有的血管纹路都没，白的就像个纸人。换言之，就是积年没有见过阳光的那一种。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一位眼神十分不善，恶狠狠的瞪着杨舟，简直要咬人似的。

这种人，杨舟见得多了，通常是在精神科的病房里。

杨舟多了几分小心，也笑了笑，手上稍微松了点劲儿，发现这人的右臂上全是血，整条胳膊从上臂到袖口都给染红了！

“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这人不说话，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一把挣开他就跑！

可他刚转过身去，正好给店员姑娘堵了个正着。

姑娘身手极其麻利，一把就从他怀里把个陶瓷娃娃抢了过去。这人不敢夺，转头又要跑，却一头扎进了杨舟的陷阱里。

“小混蛋！偷了东西还有脸跑？”店员姑娘一把抓住这人的手：“走跟我去派出所！”

他躲了下，脸上有一种十分惧怕的神情。这让杨舟想起了街头的流浪动物，从大排档偷点残羹剩饭，还要被人追着打。

杨舟拦了下。

“他刚被车撞了，受了点惊吓。”

店员姑娘不依：“又不是我撞的，挨了撞也不能偷东西啊！”

那人被店员姑娘凶了，更往杨舟身边凑了凑，揪住他的衬衫直往他身后躲，倒也不跑了。

“呃……”杨舟扭头看看他，认命的摸出了钱包。

“多少钱，我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