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生

你听说过关于“鲸落”的故事吗？人们说，如若一只鲸鱼在海洋中未曾创伤，未经恐吓，而只是默默地随岁月安详地走向它的终结，那么这只高贵而优雅的生物便会慢慢地沉入海底，躺在海床之上，于伟大母亲的怀抱中为那些纤小的兄弟姐妹们所啃食，聆听着洋流和海风谱成的摇篮曲，野兽的身体逐渐消失殆尽，只剩下森森白骨。不出意料，很快珊瑚虫们就会找到它，以永不怠倦的手法将它建设成海中生物的庇护所，一座苍蓝色荒漠中的小小绿洲。这只摄取了足以养活不知多少群鱼虾的营养的巨兽就这样把它所获取的一切还给了海洋本身。生物界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如倒下的朽木上长出的蘑菇和木耳，如为群蚁所喂养，到了冬天便吐出肚子里所有蜜液反哺的蜜罐蚁，无论摄取营养的巨物是否同意，大自然总会把它所取得的统统归还于更细小的事物，如今，Netzach所经历的也是如此。

我们在此前已经将Netzach比作了一棵大树，在无意识当中，他那绝望却贪婪的根系蔓延到了公司的每一个角落，于静默之中吸收了用于治疗和抚慰的珍贵药剂，可是与树木不同，这些被吸收的物质并没有化为伸向土地的盘根、伸向天空的枝条或伸向远方的绿叶，它们被保存着，一丝一毫也没有被消耗或转变，它们以某种形态被储存在于我们来说毫不存在的地方。这树木甚至影响到了同样在这地下哀嚎着的精神体们，使它们也不再为它们的狱卒提供协助，但是正如吹满了气的气球，若是某个孩子贪婪地渴望再吹入一小点气，便会随着一声爆裂，只剩下地上的裂片和追悔莫及的嚎哭声，而那些气体却早已散逸，到了需求它们的地方了。当熔毁到来时，他的身体便无法再储存这些掠夺来的东西了，一瞬间，它们重新化为我们所可以感受到的东西，重新尽了它们治疗和抚慰的功效。

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逸和幸福，颇为讽刺的一点是，这份惬意只有在他行将终结之时才能为他所感触。最初，他还能听见旁边的人们在为他抛下的躯体所焦急，所惊讶，但是那钢铁并不是他的全部，他感到自己仿佛是越来越轻，将要浮到高处去了。随着耳畔轻语的衰弱，他又感觉自己仿佛是于冬天被强行定格为冰雪的水，虽知自己将要消融，却是快乐而幸福的，因为他将要回归到空无去了。而且他也将不会打扰那扫雪人，这对他和旁人来说，似乎也是最好的结局。

随着身躯越来越轻——可能这并不是身躯的问题，他已经将它抛在地上了，他怀疑如今他只是灵体，如同从茧中初诞诞飞蛾，他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自己真实的形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没有了任何人的形体，没有了任何人的声音，这也许就是那只蝴蝶所说的死后的一片空无吧。眼前的并不是黑，那不是任何一种颜色，而是诞生前的无形。过了一会儿，耳边又传来声音了，那是风声，那是雨声，那是落叶随风飘逝的声音，他又仿佛置身于一片没有一丝亮光的原始森林。他感到自己的身形正不断地变小，慢慢地，他适出来了，他感到自己生出了三对足和两对满是鳞片的翅膀，毛茸茸的，他还感到自己有了触角，毫无疑问，他变成了一只蛾子。

可是，变成一只小飞蛾对他来说绝非一件好事，即使他有了翅膀，在一片漆黑中他也不可能振翅体验飞翔的感觉，而且，成了一只蛾子也为他带来了一种原始的欲望，一种无法满足的欲望，他渴望光，渴望火。这种欲望给他带来了无法按耐的躁动与激情，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满足它，这让他感到尤为痛苦。不知过了多久，自远处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那曲子安抚了他焦躁的心灵，他待在自己的枝头上，安静地听着这支曲子，如痴如醉。待到笛声结束，一个悠扬的女声于很远之外飘扬过来：

“我看到你了，你是一个渴求光芒的小生物，不是吗？我正好有你需要的光与热。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过来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

话音落下，森林瞬间稍微明朗了一些，虽然仍很黑暗，但是他已经可以看清这里的草木和鸟虫。他无法再等待，立刻振起他刚刚获得的翅膀飞翔着，一路上有湍急的小溪，有食虫的鸟儿，还有守株待兔的圆网蛛和它们精心编织的网，一旦陷入这些危险，他将必死无疑，但是时至此刻，他已经没有了这些顾虑，只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飞翔着，他感到夜间的清风和蝉鸣。他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敏捷躲开那些危险，慢慢地，慢慢地，火光越来越近了。就算是烧死在那灯光之中，他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最后，那迷人的诱惑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但是他并没有在触及光的那一刻化成灰烬，那是一盏油灯，专门为他这样的飞蛾准备。他紧紧地靠在灯上，享受着它的光辉，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你来了。”那是一个用带着兜帽的长袍将自己的外形藏匿起来的年轻女人。Netzach很想回答她，但是他的口器很明显无法说话。女人并不在乎，她将灯放在地上，自己也坐下来，一人一蛾共享着这座月夜中的森林。许久，女人再次把停着蛾的灯捡起，对着他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感到很痛苦，渴望寻找一个终结，不是吗？”

不需要回答，她再次说道：“可是你不能这么做，相信我，你仍然有等待着你的伟大的使命，你不能通过逃避结束这一切。”她稍加停顿，摘下了兜帽，Netzach得以看到她的容貌。她有着褐色的长发和红色的眼睛，扎着单马尾，头上还有一个小熊模样的发夹。

“我还能再回到这里吗？”不知不觉中，Netzach已经被这位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小姐所说服，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发问。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冥冥中便听见了他的心声。

“终有一天，当你完成了你的使命，我们还会在光里重聚，和你的其他同伴们一起。现在，回去吧，你不是一只蛾，你有着需要完成的使命。”

外人眼里，Netzach的黑色触手正缓慢地缩回，重新拼凑起他的机械身躯，仿佛他从来就没有四分五裂过。当一切的拼凑结束后，他睁开了眼睛，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即使已经停止了呼吸，但如果必须要我坚持下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