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查理曾经担忧过自己的行为败露，但是无数次的轮回告诉他，只要公司里的45天还在循环着，他就不用担忧任何问题：他精准地记住了每一天会迎来什么异想体，会迎接什么考验，什么人会说什么话，甚至人们会因为什么原因死去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你可能觉得无所不知其实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是他并不那么觉得——多亏了这份一成不变，A才得以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完成剧本，这受难的目的，世界上最伟大的计划，将整个都市中受苦的人们救赎，因此无数次他心安理得地看着其他人痛苦死去，无数次冷眼旁视异想体大开杀戒。刚刚入职的时候，他曾经想过拯救那些人，后来他发现自己救不了，他曾经以自己能够记住轮回的优势卖弄自己，但那也只是因为重复次数太多的循环中他需要一丝调剂而已。入职前的记忆已经远去了，或者说，所有在记录中看不到的东西他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循环给了他安心感，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循环会自动崩溃，他没有想到过有这样一天他将无法再逃避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走漏风声的是他的同伴。之前的循环中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循环是脆弱的，只要有一点点变数就会导致整体巨变，更不用说TT2协议崩溃这一档了。现在他可以看到哈鲁和阿切尔正站在一旁，虽说没有来一起谴责他，但是也没有拉住达科塔的意思，甚至有一些支持她的表现。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查理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被其他人主动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过了，在此之前，他要么是利用自己的记忆优势提前避免与其他人产生争端，要么就是自己觉得无聊主动去找一顿骂排解排解，那也只是单方面被骂，不开口反驳，现在正是想几句话来解决问题的时候，他的舌头却打住了结，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做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闲职的舌头啊！

“你告诉我！你到底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那个时候精神已经相当不正常了，就算是死亡之后重新唤醒也维持不了多久的理智，在那样下去，你最后一定会被彻底抹除，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听到了这个理由，达科塔抽噎了几下，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不是吗？可是无论如何，假如说某个人在你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地把你的整个记忆和人格都修改了，使你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该如何接受？从理性角度上来讲，这说的通，而且是最好的选择，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从感性角度上讲，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这一矛盾使得整个事情变得更加残酷和令人痛苦。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凝重。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疑似已经凝固的空气中才传出一句话来：“可是……你那么做，是不是也算是杀死了我？永远地杀死了我？”

“你还活着，这是我唯一能够保证的事情。”

“我还活着……呼……是啊，我还活着。但是，如果说我失去了我原来所拥有的情感和性格的话，那么我还算是我自己吗？或者说我现在已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并被你塞进之前那个永远消失掉的可怜人的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你说我还是原来的那一个意识，可是你真的能保证这一点，吗？我会不会已经是一个新的意识了呢？”

“……”

“哈……哈哈……你以为光是保持沉默就可以让你逃脱自己的酿成的后果吗？你做这些事情，很有可能并不是为了救我，而只是为了安慰你自己，你并不关心我究竟怎么样了，你是不是只是想要看到这具躯体还在行走说话，这样你就能满足于你所做的一切了呢？”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

很可惜，正处于对自己存在价值的怀疑中的人通常做的就是对着别人一股脑儿说出自己的恐惧。“不……我知道了，你是在意我的，但是在意的不是现在的这个我，而是之前的那一个……你一向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可是却会因为她可能的死亡而需要去寻求自我安慰。因此你亲手杀了她。而对于我，你对我的帮助仅仅只是我有着跟她一样的外貌而已。”

“也是……我根本就无法代替之前的她。不得不说，查理，你并不是一个优秀的人格塑造家。看看我吧，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像是一个健全的人。亏我之前还对你颇有好感，你居然……”

“……什么？你不是自己都说你认为我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吗？那你为什么还对我有一些好感？”

“因为……因为你对我的态度似乎还有一些对之前的她的残留。你仍然会为我提供一些建议，看上去似乎可靠，但是当然，现在我知道并非如此了。我本来憎恨你就不是因为你在那之后对我的态度，而只是因为那件事本身。你做的事情从道理上来讲，确实也没有什么问题，本来，她就已经救不回来了，被抹除也只是时间问题，你决定搏一搏，结果最后造出来了我这个不完整的人。告诉我，我怎么向自己证明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呢？我想……我必须去静一静，在我找到答案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事情的发展实际上超出了一开始告密的两人的预料。他们本以为这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也做好了为之承担责任的准备，他们原以为达科塔的愤怒源于别的什么，结果是因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们看向查理，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是你们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对吧？”

“我们觉得，如今每个人又重新只剩下一次机会了，就有必要告诉她，她不能至死都被蒙在鼓里。”

“……我以前就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你们走吧，我不怪你们。我会自己想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