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槐人》
1
1927年
应兰坐在窗前，照着煤油灯的亮，正给心上人纳着鞋垫，边走针，边笑。
槐家村四面环山，四季温暖潮湿，村口有一棵老槐树，几十年了，应兰家在西边，许生欢家在东边。
每次应兰找他的时候都会抱怨一句，土坡太多，弄花了她的白布鞋，许生欢就会眯起眼睛，嘴角扯的老高，说一声“等你嫁过来就不用走了”
应兰听完往往红了脸蛋，作势打他一下，又使劲的往他怀里拱。那时候，艳霞还漂亮的让人说不出话来，岁月静好，目之所及都是心之所向。
老舍先生说的好啊，人间真话本就不多，一个姑娘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告白。
2
1929年
应兰和许生欢青梅竹马二十一年。
一天日落前，许生欢托人捎话让应兰到村口等他，应兰去了，太阳将落未落，余晖透过老槐花细碎的撒到应兰身上，舒服的很。
“妹妹你坐下听我说，哥哥的眼睛都随着你走……”槐家村特有的情歌唱起来，应兰回头，看着许生欢身后跟了一群人，脸上都笑着。他捧了一大束槐子花，正向她款款而来。
歌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时候，许生欢用最大的声音喊着，“应兰，我要你嫁给我。”
那时候晚霞太艳了，谁也没看清应兰的脸是怎么红起来的。
结婚那天，许生欢家门口摆了十几桌酒，他把十里街坊都叫过来了，他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他，许生欢，娶了应兰。
应兰那天真漂亮啊，水红色的衫，水红色的唇，水红色的脸。一双含情的眸追着许生欢的身影走。
村里女人开她玩笑，说今天晚上洞房俩人得到后半夜，说的应兰羞得都抬不起头来。
大家喝的正在兴头上，许生欢站在中央拉起应兰，大声喊，“往后，应兰，就是我媳妇了。”说完捧着应兰的脸响亮的亲了一口。
村里的男人在下面大喊大叫，吹着口哨，女人们看着，满脸羡慕。
是啊，谁都知道了，应兰是许生欢的。
婚后的日子就像应兰曾想过的那样，许生欢待她，完全解释了爱情这个词。他每天晚上给她端洗脚水，冬天时候就把她脚往自己肚子里揣，应兰胃不好，许生欢每天都早起给她熬粥，上集的时候，两个人的手从来没松开过，晚上，应兰就在灯下缝补许生欢穿坏的衣裳，而许生欢，就靠在墙角傻乎乎的看着应兰笑，时不时的凑过去，吻吻她的眉眼。
谁都羡慕应兰，嫁了好人家。
谁也都听过，许生欢总是对应兰说，“兰儿，娶到你是我的福气。”
3
1931年
日本人的到来让安定的日子过去了。
征兵的人来到槐家村的时候，许生欢第一个站了出来。
应兰一边哭一边连夜为他纳着新鞋垫。
「你要是走，就带着我的牵挂。你要步步平安。」
第二天应兰借了自行车，去县里扯了块布，为许生欢做了新衣裳。槐家村的习俗，男人离家，就要给做新衣裳，代表家人的挂念和陪伴。她不能陪着他去，却还是努力想在他身边留下自己的影子。
许生欢看着应兰每天掰着手指头数他要离开的日子，把她揽进怀里，柔声承诺：“哪一年槐子花开的最漂亮，我就回来了。”
离开那天，全村人都来到村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送别各自的亲人。应兰看着许生欢，满肚子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两个人就那么看着彼此，许生欢笑了，打趣说，“兰儿，等我回来，你要给我生好多儿子。”
许生欢的话露骨，是槐家村鲜明的特征，可这一次却没让应兰的脸红。她看着许生欢背后灿烂的阳光，突然就湿了眼眶。
一想到她那么爱的男人要经历枪林弹雨，她就害怕。
车在催了，人们陆陆续续上车，许生欢跟着人流一步一回头。
最后他摆了摆手，上了车。车开的慢，像是舍不得槐子花灿烂的景，许生欢挤开人，使劲伸头从窗口往外望啊，那棵老槐，越来越小，应兰更小，再然后，他就看不清槐家村的样子了。
许生欢滚烫的眼泪撒了一路。
应兰站在村口，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不说话，槐子花落了好多在她肩头，许久，应兰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许生欢，我可在等着你呢。”
应兰和许生欢的母亲走上回家的路，两个女人的背影一个比一个单薄。
4
许生欢走后两个月，应兰开始孕吐。
应兰的母亲，许生欢的母亲，都喜笑颜开，许生欢母亲不停念叨着，“生欢这小子，真是有福气，给我这么好的媳妇，我们许家有后了。”
夜晚，应兰母亲在欢喜之余开始了担忧，她来到女儿房里，语重心长的说，“兰儿，你还年轻，要不，这孩子咱们就先别要了。”
应兰知道，母亲是怕许生欢回不来。
应兰没答，笑着说，“妈，你教我做小虎鞋好不好？生欢一直想要个儿子。”
母亲没再说什么，出去了。应兰望向村口槐树的方向，轻轻摸着肚子，柔柔的说，“哪年槐子开的漂亮，你父亲就回来了。”
许生欢一直没有消息，应兰的肚子越来越大，村里人常来找她说话，许是心疼她。
第二年春，应兰生了，是个儿子，那时，村口老槐正冒着绿芽。
许生欢，该回来了吧。
孩子叫许思槐，应兰说，如果生欢回来不喜欢，再改。
许思槐会走了，就常常陪着应兰在村口老槐下坐坐，每次，许思槐问应兰，“我父亲呢？”应兰都说，“明年槐子开了你父亲就回来了。”
第二年，槐子开了，思槐还问，应兰还答。
5
1935年
当许生欢的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村口老槐正开着花，应兰听见消息，晕了过去。
送他回来的人叫柱子，隔壁村的，也是许生欢的战友，他溜了空，把尸体送了回来，他知道，许生欢得回来，有人等他回来。
应兰在众人关切的眼神里醒来，她抱着许思槐大哭，许思槐轻轻拍着她的背，不说话。
许生欢被几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包裹着，成奇怪的形状。柱子说，许生欢是被流弹打死的，没受苦。
他一句真话都没说，她怕应兰撑不住。
即使战争里情境危急，许生欢还是常常和柱子提起他媳妇——应兰，有多漂亮。
那件应兰给他做的衣裳，没人见他换过，柱子经常看到，夜里枕着枪声入睡的时候，许生欢握着衣裳的衣角，大颗大颗的掉眼泪。
他没说，不敢说，也不敢回忆。
许生欢在战场上被打穿了大腿，被送回去医治的时候，他一脸坚决的说，“别治了，浪费时间，去救别人。”
柱子急了，“哥，你得治，你还得回去跟嫂子过日子呢。”
他特别清楚的记得，许生欢当时轻松又沉重的笑笑，“柱子，这条腿，治不治都是废，回去是拖累你嫂子，我，回不去。”
柱子拧不过许生欢，背着他回了前线，当时，他们处于劣势，唯一的突破口是东边的独角楼，可是被敌人牢牢占据着。
谁也不知道一条腿的许生欢是怎么过去的，他带着一身的手雷，登上了楼顶。
楼顶爆炸，许生欢和敌人同归于尽，战士们一拥而上，就此扭转战局。
柱子爬到独角楼的废墟里，使劲的翻，昼夜枕着尸体入睡的柱子，在看到许生欢的残肢时哭了，如果不是因为残肢上还有衣物碎屑，他怎么也不敢认——那花纹，就是陪着许生欢在战乱中能安然入睡的衣裳样子。
应兰成天到晚守着尸体，有时候拖起来抱抱，吻吻，喃喃自语。
她不吃不喝，一双多情的眸子像是被人生生抠去了瞳仁，空洞，无神，没日没夜的看着村口他离开时的那条路，看着槐子又开，又落。
到了第三天，尸体的味道连满院的槐子花都盖不住了，柱子劝她，“嫂子，让我大哥入土为安吧。”
应兰哭着不愿撒手。
许生欢下葬前天晚上，柱子走了。他趁乱出来的，可战场上不能没人，他还要贡献两个人的力量。
村里人在老槐下挖了大坑，这里从来没有埋过人，只有许生欢。应兰在旁边又哭又喊，她站不住了，是母亲一直扶着她，应兰看着黑土一点一点覆盖在尸体，用力挣脱开母亲，步步踉跄的跳进坑里，用手把尸体上的土都拨开，大声的哭，眼泪都落在上面，和成了泥。
埋土的人不忍心动手拉开她。
槐子花落了好多在坑里。
后来，坑被填平，人群散尽，应兰手里摩挲着一朵槐子花，沙哑着嗓子对许思槐说，“思槐，我觉得今年的槐子开的不漂亮。”
6
1949年
抗战胜利的消息被秋风传遍各个角落，许思槐看着人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发现母亲常年古井无波的眼里涨了潮，又荡漾出新生的灵气，思槐轻轻的问，“妈，你怎么了。”
“思槐，我看到你父亲笑了。”应兰看向村口的老槐。
“是嘛，真好。”许思槐应和着母亲说。
许思槐满腔悲伤，又很知足，毕竟父亲在很远的地方，陪过他一年的好光阴。
那段时间，应兰精神了许多，总是摸着老槐树，呢喃着。
7
1955年
许思槐结婚了，姑娘是个好人家，应兰也笑得开心，她去老槐下告诉许生欢，她说，“思槐结婚了，姑娘通红着脸叫我妈，跟当初我进你们家似的。”
日子好像好了起来，老槐年年开着好看的花。
后来，应兰的母亲、许生欢的家人相继去世，村里人帮着应兰把她们葬在了绿水青山的好地方。
槐家村依旧喧闹如往，可人们对应兰说话总是会不自主的放低音调。
应兰来到老槐下，笑着说，“生欢，妈去找你了，等妈找着你了，说你，你可别来气，她想你啊……跟我想你似的……”
许思槐有了儿子，叫许久欢，是应兰起的，应兰说，她想自己和许生欢的子孙长久喜乐。
时间慢慢过去，应兰八十岁了，胃病还是严重，又带着一堆老毛病。她看着日色一天比一天淡，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那几天她常常拉着许思槐说话，说好多从前的故事，说这棵老槐，见过了她和许生欢的始终，是她瞑目也不舍得忘了的珍宝。
许思槐握着应兰的手，笑着说，“妈，我知道，我都知道。”
应兰走的安详，许久欢来叫应兰回家吃饭，发现应兰靠在老槐旁怎么也不动弹，久欢说，“奶奶睡着了。”
许思槐愣了许久，久到眼泪势不可收，喃喃道，“你奶奶是去找爷爷了。”
应兰也被埋在了老槐下，村里的小孩问父母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父母便温柔了语气，开始说，“以前啊……”
8
两个人互相惦记了六十年再次相遇。
应兰说，我都八十了，你可别嫌弃我又老又丑。
许生欢说，我才二十多岁，你可别怪我陪你少走了那些年。
许思槐整理母亲的遗物时，看到了掉落在水红衫里的信，那是母亲这辈子最珍惜的衣裳。
许思槐走到书桌前坐下，窗外阳光正好，照的信纸透着光，能看出来，写信的老人手颤颤巍巍，却还是努力的勾勒出平直的笔画。
「思槐：
对不起，你那么懂事，我却没能让你见过你父亲的样子。
谢谢你陪我走过了没有你父亲的那些年，你是生欢给我最好的礼物。
我常常是靠着老槐就忘了回家，最喜欢你来接我时一脸温柔又带着无奈的说，“妈，回家吃饭了。”
思槐，我无灾无祸的活了八十岁，你父亲还是担心我，保佑了我这么多年。
现在我要去找你父亲了，我们会一起盼你，万事圆满，家和家盛。
一个人太苦了，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总是看着你就哭了。你和你父亲长的太像，像到有时候我会感觉他好像又回来了，可是，你开口叫我妈，他却一直叫我兰儿。
思槐，好好过日子，不用想我，我相信你明白，我离开了，却是有了归宿。
请你原谅我，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总是偷偷庆幸着，他那么好的人爱着我，你也爱着我。
思槐啊，妈走了，老槐只有五月香，可到那边，妈就可以一直闻了。」
信纸背面的最后一行，是全文最清楚的一行字。
「生欢，我带着守了六十年的槐香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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