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壁画

禹司凤和腾蛇护送识海混沌的西王母回天界，柏麟孤零零地站立在明殿中央。他已经没有法力，在座的随便一个人都能教他魂飞魄散。

可他还是站得那样直。

柏麟此时心中的支柱是什么？

已经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

如此，又使他显出渊停岳峙的风度、神明般不可亵渎的威严。旁人一瞥之下，也难免会涌上几分莫可言状的敬畏。

殿内的空气凝滞，没有一丝声音惊扰。姬玉迈起步子，朝柏麟走过去。夹杂着电光火石的往事记忆闪现，不知怎的竟萌生出了一种仿若饮鸩止渴般的感受。

她越走越近。但最终还是停下了，一面之隔，隔着千山万水。

姬玉脸上露出一贯温文和煦的笑容：“不知柏麟帝君这番回天庭，可有见到梅汜仙君？他的丹青乃天界一绝，珍贵难求。千年前的青鸾可是以真身尾羽，才换来一副帝君画像。”

她伸手捻起柏麟垂落的白发，发梢如丝绸在掌心滑过。过近的距离，如兰似麝的气息呼在他的脸上，身体不禁紧绷了起来。柏麟忍着这种怪异的感觉没有后退。

姬玉却是松开手后退了半步，“君今日的尊容，虽落魄凌乱却也是别有风情，须得请他来再画上一副，永永远远地装裱收藏才好。”

听来字字羞辱。

他已经失无可失，便神色波澜不惊：“柏麟如今已是一介堕仙，担不起帝君二字。至于梅汜仙君，妖帝若诚心议和，请他来昆仑作画便不是难事。”

“有道理，千年前梅汜都能去魔域作壁画，昆仑仙山的环境无论如何也比魔域舒适得多啦。”姬玉尾音收得娇俏，仿佛真的在谈论什么风雅之事。

“你说修罗王宫内的壁画，是这个什么梅四仙君画的？”柳意欢瞠目结舌，嘴里还压着一句“他是有什么毛病吗”没说出来。

按理说战神由魔煞星的身体和元神改造而来，天界应该瞒得密不透风，尤其是对修罗族和战神。怎么会有天界的仙君，特意去修罗王宫把这事仔仔细细地画出来，生怕他们不知道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柏麟察觉到自己握在手心的指尖变得冰凉。还有一种令人厌恶的黏腻感。

姬玉没有回答。殿中其余人皆陷入自己的思量当中。

紫狐转头去问身边人：“亭奴，你也曾看过那壁画，这是真的吗？”

“梅汜仙君的丹青我虽有幸见过几幅，但俱是山水兽石。这修罗王宫的壁画……”坐在轮椅上的亭奴摇了摇头，“我非鉴画的行家，认不出来。”

姬玉挑眉道：“青鸾是日日观画像，每一个细节都因时间长而入心，我才有此一说。柏麟帝君应当见得不少，不妨来品鉴一二，看看是我的猜测荒诞不经，还是确有其事。”

昆仑和魔域已经打通了空间通道，来去只是一瞬间。如此是为了便于姬玉运筹、调派妖魔军，也是为了此刻揭开某个激动人心的秘密。

光线暗了下来，魔域虽然已经对外流通，但仍是浊气和煞气弥漫，让柏麟觉得有些胸闷气短，脸色愈发的苍白。

姬玉状似无意地暗中伸手，在他后背上渡灵力。

有手指贴着脊柱滑过，柏麟一瞬间的失神。他转过头去，却见姬玉背着手目不斜视地疾步越过他，向前走着。

许是他的错觉。

一路上有妖魔族井然有序地向姬玉等人行礼。修罗中见到柏麟者虽稍有停顿，但也不敢有二话行完礼便退。由此可见姬玉对妖魔族的掌控，柏麟不禁暗暗心惊。

修罗王宫并不远，目力已可及壁画。柏麟从头看起，看到最后一副，人已经像个雕像般一动不动，仿佛也要随那墙尾一同隐没于黑暗之中。

“你看看，画得可真是栩栩如生啊，好像每一幕皆是画者在场亲临。就连你改造魔煞星的场景，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姬玉与柏麟保持着摩肩的暧昧距离，在他耳边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不可能，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柏麟失去血色，却依旧丰润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血色是去了眼底，化作一片猩红。

“吾当时模模糊糊，好像听到天帝打发了一个人过来传令阻止。如果那人就是梅汜仙君，也是做这壁画的人，吾还真是要好好感谢他，免于吾千年、万年做傀儡的命运。”

罗喉计都看向柏麟，眼神里是怨恨和鄙夷，也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柏麟的反应、罗喉计都的话语，串联出一个真相，那就是天帝派了亲眼见到柏麟将魔煞星改造成战神的梅汜，将这一切告知修罗王，并将其画成壁画。只待战神前来得知真相，继而暴怒反叛柏麟。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神情忧郁，声音低沉得几乎令人听不清楚。

“兰艾同焚。你除掉魔煞星的手段虽不光彩，但毕竟是千钧一发，力挽狂澜之举。免去天界和人间的倾覆之危，因而感激、敬重你的人太多了。一山难容二虎，有的人怕是寝食难安。”

“你胡说！姬玉！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帝尊素来仁爱众生，怎会有如此龌蹉的念头！”

这般执念，让柏麟一下子恼怒起来。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睛瞪着姬玉，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拼命地想用这样的推测安慰、说服自己。

可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心中的阴影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如果信仰一个人，已经在追随他的道路上走了许久，突然发现自已信仰之人的品德并不是完全真实、美好，那么到这一刻，还会有回头的勇气吗？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这好歹还有壁画为证，若也是胡说，那天帝对你说的那些可能、也许会发生的光景，岂不更加天方夜谭？你怎么就信了呢？”

“你信他，不信我！”

姬玉这话说得有些别扭和负气，倒有些像是在争风吃醋。只可惜柏麟沉浸于信仰崩塌的痛苦情绪当中，没有听出来。

“你掉进天帝的言语陷阱，自毁道心，自愿前来以死谢罪。若我对你余情未了，你越凄惨我越暴怒，要杀他恐怕得先踏着你的尸体过去。情爱牵绊是为第一着；

若我对下属的约束不足，你一来还要闹得妖魔军内部四分五裂，个个都想寻仇，我护还是不护？分而化之是为第二着。

我若欲策反你，你也已经自罪其身。天界众仙再怎么敬重柏麟帝君，恐怕也不会听命于一个堕仙。让我收废棋一颗，是为第三着！”

“从仙魔大战开始，这就是一场延续了千余年的个人权力之争。无论在外面包裹上什么三界众生的崇高名义，也改不了它充满野心、欲望、庸俗的本质！”

一声接一声低沉、喑哑、急促的响音传入柏麟的耳朵，那是他的心跳声，犹如擂鼓。随着姬玉的话语，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噗！”

柏麟再也压抑不住喉头的咸腥，捂着胸口倒了下去。恶心和黑暗如汹涌的流水般，彻底将他裹挟而去。

“柏麟！”姬玉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揽住他的后背，带着她也说不清的焦灼和惊惧。

几人立刻让开道，让亭奴上前诊脉。

“是气急攻心，渡些灵力让他休息一会儿便能醒来。”

姬玉已经在这样做了，她低着头面容阴影半笼，看不清神情：“是我太着急了。”

魔域不适合柏麟休养身体，所以姬玉把他带回了昆仑明殿的客堂。旁的人自然是不会再留在这里。

柏麟的身形高大修长，此刻躺在床上却显得有几分脆弱。姬玉靠近乌木床，素来知晓他的相貌堂堂，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近距离地观察“真容”。

剑眉偏浓，长睫毛也浓密得像羽扇一样。闭着的那双多情桃花眼，眸像星子，很黑也很亮。他若是笑着注视一个人，会让人产生被其深爱的错觉。可面容平淡的时候，眼神便变得清冷悠远，俯视众生如蝼蚁。

高而线条流畅的鼻梁，面容白皙不染尘埃。

这张神妙威严的脸，天底下没有一个男子比得上。她只看一眼就好像是吃醉了酒，陷入五光十色的虚幻梦境，醉得晕头转向。

“真是蓝颜祸水，难怪当初将青鸾和罗喉计都迷得神魂颠倒。”她不禁喃喃抱怨道。

姬玉盯上了他的嘴唇。标准而庄严的短短上唇，柔软的、丰润的、催人欲吻的下唇，还有双颊的酒窝——这真是造物主登峰造极的杰作！

她低下头去细细密密地吻过。

若是柏麟醒着，姬玉未必敢这样做。

原本是想着他爱也好不爱也罢，她只管自己快活。可真到了面前，原来还是会顾虑重重。

多情却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