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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镜4

旧城与沉船

国庆的第三天,林来到学校后山的栏杆边。

那三根被踹断的栏杆一言不发地躺在满地的落叶上。

林用手扶着缺口旁没断的栏杆弯腰钻了过去。栏杆上铁锈的粗糙触感让他觉得这东西似乎在世界诞之初就矗立在这,被粗糙的时间一层层包裹着,等待着有人扶着他们进到栏杆后的世界。

时值清晨,栏杆后的小树林被一片薄雾笼罩着。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缓慢向四周涌动的晨雾中如舞台的聚光灯一般照着一片片枯黄的落叶。林捡起脚边一片宽大的喜树叶子,它的每一条叶脉都在阳光下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林的面前。林觉得叶脉在阳光下像是一棵不长叶子的树,树的根部有一个椭圆形的黑点正在沿着树干往上爬。林把叶子翻过来,一只鼠妇在叶片上忽地蜷成一个小球,从他手上的落叶掉到地上的落叶之中。

树林间的阳光逐渐变得轮廓分明且锋利起来。林在两棵枫杨间的一大束阳光下站立住,但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温暖。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缀满了露珠的金色蛛网,上面的每一颗露珠里都有一个林头朝下站在站在一片喷吐出万千道利刃般的阳光的落叶地上。林闭上眼睛,对着阳光伸出双手。他想象着露珠里的自己也这么闭上眼,双手举向天空。他知道露珠正在太阳下不断缩小,露珠中纯清透明的自己也正在阳光中不断消散。他看着视野中央一团红绿色的跳动的光,希望自己也在这秋天的阳光下逐渐变得透明,并缓慢消散在空气中。而在他战立过的地方将会只剩下两条不断在落叶中扭动身躯的粘乎乎的黑色潮虫

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脖子上渗出一点纯清透明的汗珠,被太阳逐渐晒干,消散在空气里,林睁开眼睛,蛛网上所有的露珠都不见了。

树林中的晨雾已逐渐散去,树叶间的阳光此时除了阳光外什么也不是。

林有些怅然地踩着嚓啦作响的落叶走出了小树林,来到最靠近后山的科学楼,一楼的大门没锁。林推开门,走廊因为还没被太阳照到而十分昏暗。狭长走廊边的实验室的门门窗都紧闭着,林觉得那像是一排被用胶布封住了嘴的人,被钉在长廊形的地牢里等着永远不会到来的阳光。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笼罩在一片沉默的阴影中,就像一只巨兽张开没有牙的嘴趴在那里。林径直走到楼梯口前,像挑衅似的跺了几脚,昏暗的楼梯井里传来巨兽气管中的喘息一般的回声。

他快步冲上楼梯,一直冲到顶层五楼才停下来,静静听着自己脚步的回声在楼梯井里慢慢消散。阳光此时刚刚侵入五楼的走廊。这里所有的门窗同样紧闭着,同样像是被封住了嘴的囚犯即便栏杆线条分明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上面也一样没有任何打破沉默的趋势或意图,好像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紧紧闭着。但那是墙的职能而非门窗的作用。

林走到离自己最近的门前掏出好不容易又掰直的钢针,花了十来秒撬开布满锈斑的铜锁,而后轻轻一推,黄色的木门发出缓慢的呻吟般的“吱呀”声。听到了门的呻吟,林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亢奋,他说不清楚这种亢奋到底从何而来,它既不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时的闪着七彩光芒的期待,又不是窃贼撬开房门时充满肾上腺素气息的紧张(尽管行为完全一样的)…似乎就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射·,一种和繁殖行为一样的本能。

门后是一间闷热的空教室。除了黑板和角落里一把断成两截的扫帚外这就只剩下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可供林留下痕迹。因为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连吊灯和吊扇都被拆去了,天花板上有几个干裂发黄的电线头证明它们曾存在于此。一定要说有别的什么,那就只剩下脏到让人连外面的树林的颜色都看不清的窗玻璃,但这东西是所有这样的空教室所共有的,林并不想去碰它。

林站在空教室中央,把自己的脑子放得和这个地方一样空,只留下一层沉在底下的灰尘。他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那一截短短的麻花状的电线,那好像离他很近,近到似乎抬起手就能触及。林抬起手,发现电线离自己的指尖还有一肘的距离;于是他往上跳去,手一下子抓住了电线干硬且易碎的黄白色胶皮,并一下子把这层胶皮给撸了下来。胶皮细小的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林的头发与他在地上激起的一团飘忽的灰尘中。林把头发里的碎片给慢慢捋下来,随后走出教室。就在他的后脚跟刚跨出教室门时,支在墙角的半根扫帚棍像中弹的人一样笔直地倒向地面,发出梆子敲击般的脆响。墙上它倚靠过的地方露出小半截看上去有些突兀的白痕。

隔壁第二间教室的门没锁。林走进去,四排淡黄色的木制课桌在他面前如过去的许多一样呆立在那,承载着不断变厚的灰尘和从窗外溜进来的少许阳光。

林从第一组的第一张桌子开始往下一张张桌子仔细端详起来。

第一张桌子上用黑笔写着“浙江大学”。第二张桌子上有“武汉大学”。第三张桌子上是“南开大学”。

第四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第五张桌子上用圆珠笔画着两只眼睛和一件连衣裙。第六张桌子上有几张发黑的动漫人物贴纸。第七张桌子上有一个不知用圆规还是刀子刻的一个“草”字。第八张桌子上用记号笔写着“BEYOND”与几句黄家驹的歌词。

第九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第十张桌子上写满了工整的数理化公式。第十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叉。第十二张桌子上写着EXO的成员名字。第十三张桌子上用改正液写着×××混蛋。第十四张桌子在角落里有两个小小的字母LY。

第十五张桌子上布满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深深的划痕互相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张大网,网眼里不知用什么东西挖出的坑洼像是在其中挣扎着想跳出来。

第十六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第十七张桌子上写着“爱过,活过,离开过”与“澳门大学”。

第十八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但抽屉里有个蓝色的七匹狼烟壳。

第十九张桌子是红色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林站在角落里的第十九张桌子旁,放眼望向教室中其他十八张桌子。阳光此刻离这里还远,十八张桌子的抽屉都黑得深不可测。尽管林已经把它们全窥探过了,除了第十八张桌子里有个烟盒,其他抽屉都只有一层灰尘。他觉得那里边肯定还有什么他无法触及的东西,像只有在月光下才现出全貌的长着透明双翼的精灵,漆黑如夜的红眼刺猬,浑身上下长满五彩斑斓神经突触的腔肠动物。这些东西从来都只生活在桌面所制造的阴影中,在阳光下根本不存在。林把手伸进第十九张桌子的抽屉,结果又只碰到了一点灰。他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的那一点儿灰尘和地上的走廊上的栏杆上的门把手上的天花板上的刚落到他头上的无时不刻在空气中飘荡在脚底下的翻滚的灰尘没有什么区别。这些桌子用这种世间不可缺少但也没什么存在意义的东西把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似乎这样就不会有人靠近它们,可惜世界上存在林这种生物。这个总喜欢在蒙满尘的事物间踱步的生物把指尖上的灰在裤子上抹掉后走出了教室。

第三间教室的门紧锁着。但也被林轻易地撬开了。这间教室比之前的两间都大些,阳光刚从走廊上漫到窗边,使这里让林感觉格外敞亮。教室的左侧角落里有一块灰黄的盖满尘的画板,画板上方被拆开来的的画架交错摆放着,同挂在其间的蜘蛛网一同构成了一个保护画板的坚不可摧的笼子。林靠近画板与画架走动时带起的一点风让如圣诞树上的小铃铛一般挂在蛛网上的虫子尸骸轻灵地摇晃了许久。林弯下腰来,透过如枯骨般的画架与似乎正在挣扎的死虫子,他隐约看见画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这使林顿时觉得它是块墓碑,一块被盗墓贼砸断后丢在枯骨堆中的墓碑。

林转身离开墓碑走向教室的后门。在距门两米处他踢到了一个铁皮罐子。罐身上的印漆已被磨损殆尽,罐口处有一丝细小的草叶般的绿色颜料。林轻轻踢了它一脚,它便咔当咔当响着欢快地奔向走廊上的阳光。

林踢着颜料罐走到第四间教室的门口。第四间教室其实并不是个教室,它没有门,只有一个像骷髅大张着的嘴的矩形入口。正对着入口的灰白墙壁上有一小段横着嵌进去的铁台阶,有十三级,通向天花板上一个一米见方的开口。林走到开口下的台阶旁,秋日早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他的白色衬衫,四周的灰色墙壁上顿时出现了月辉色的朦胧反光,铁台阶和颜料罐的身旁都因此现出了同样朦胧的影子。林走出阳光踏上台阶,小室中月辉色的反光像被人“咔哒”一声关掉,极其突兀地消失。

走出开口的那一瞬间林因正对着太阳而目盲了几秒。等到视野中的一大片白光缓慢消散之后,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高约两米的灰色混凝土方形蓄水池,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条状污迹,底部有几棵枯黄的苇草。蓄水池方正且锐利的影子刚好延伸到林的脚边。他踩着影子锋利的边沿,走到蓄水池的另一边。此时正对着太阳的那面池壁上居然有一面镜子。一面约一人高,方形的金色边框上长满地衣,表面布满黑色霉点的穿衣镜。林走到镜子的正前方,太阳此时在镜中升到了他的脑袋旁边,镜中的林的脸颊被太阳给吞去一半,而剩下的半边脸则显得格外阴暗。太阳的反光有些刺眼,林稍微眯起眼睛,看见镜中的他身后有一片宽大且茂盛的树冠。那好像是科学楼旁边的枫杨…林想转过身去确认一下,但就在他扭过腰要背对着镜子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闯入了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协调感,那就像是从晴朗天空陡然坠下截断了河流的高大石墙。林感觉身后的镜子里伸出了上千根细长的银针刺向他的脊椎,他缓慢转动僵硬的脖颈,生怕镜中的林像很多恐怖电影里那样满脸是血地僵立在那。但实际上镜中的林和镜外的林一样浑身冷汗,保持着扭曲的姿态凝视对方。

林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天台边缘的树冠。那确实是棵杨树,茂密的梭状叶片间垂下一串串绿毛虫似的果实。

林在天台没有护栏的边缘上走了一圈,学校的操场,教学楼,旗台,小广场与许许多多的道路如同它们本该存在于这世上一样,极其安静地空寂着。在看到操场上那根旗杆时林顿时愣了一下。那根光秃秃的铝合金旗杆孤注一掷地指向天空,明亮的反光让他想到自己那根撬门用的钢针。

要是拥有它,没有什么是开不了的吧。林这么想着,伸出手在视野中捏住旗杆,它在手中好像和钢针差不多大小。门都是用来开的,钢针也必然要作为开门的工具,这是无法改变的,如果那门变得和天空一样,钢针就会孤注一掷地指向天空……

林走回到水塔下的镜子前,他顿时觉得这镜子像是一扇门,但并不是通向水塔内部,而是通向一些不该存在的地方。那会是什么地方…林边靠着镜子坐下边思考。他把头稍微往上仰去,视野尽头的丘陵上方一片浪潮般的厚实云层静默地涌向林头顶的天空。

“你很想知道背后是什么地方?”

“想啊”林闭上眼,不经思考地答道。

“那里除了你什么也没有。”

“那太好了。”

“进来玩玩?”

“好啊。”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丘陵上方的云层又往里推进了一个拇指宽的距离。在次睁眼时林像是触电般从镜子下弹射而起。花了很长的时间站稳之后,他瞪大双眼,颤抖着环视四周。

刚才有人在他耳边同他话,他能肯定那绝对不是幻听。林微微低下身体,仔细审视着周围的天台,放眼望去,天台上除却在阳光下把自己的脏污暴露无遗的灰黑色地砖外,就只有那个方正的水塔,水塔边半人高的干枯蒿草和那面镜子。

林想起声音是从背后的镜子里传出来的。一想到这点,他背上立刻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缓缓走向镜子,镜中被高挂在青空中的太阳噬掉了一半脸颊的林也缓缓地向他走来。林抬起抖得像筛糠一般的手指,伸向镜子里的他,镜子里的他颤抖着把手指伸向正在靠近的指尖。就在他与他指尖刚刚相触的那一瞬间,镜面像湖水一般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波纹,从指尖往镜子的四个角缓缓地辐散开来,但是没有反射回来。这非且没有使林感到丝毫惊惧,反而让他感觉这波纹顺着指尖漾进他的身体里,抚过因肾上腺素而疯狂搏动的心脏。

“进来玩玩?”

林把手从镜子上挪下来,随后头也不回地迈进镜子中。镜面因他的闯入而开始掀起巨大的波浪,在波涛之中,楼边的枫杨树的叶子化作一道道流水般的绿光四下飞散开来,碧蓝的天空之上涌来白色的巨浪,脏污的黑色地砖像记分牌一样疯狂上下翻转,在它们翻转露出的缝隙里,一群漆黑如夜的红眼刺猬不怀好意地尖声笑着。

镜子中的浪终于平静下来后,远处的丘陵上漫过潮水般流动的阴影。带来制造这阴影的云和风从万里之外赶来,抚过空荡荡的天台,干枯的苇草像正在哀叹的守灯塔的老人一样,发出几句轻轻的“嚓嚓”的咳嗽来验证自己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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