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走。
他只是去了一个属于他的地方。
他一直还停留在我心底。
很久很久。
也许放手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
天上缀满星星的时候,我喜欢提一壶酒,爬墙头上小酌。
府里的人都以为我贪酒,我却时常对着身旁傻笑。
我自幼颈间有一枚胎记,似一个暗红色花骨朵。幼时玩伴常常拿这枚胎记取笑我,说我家颜料真多,每天都为我画上一个。
我同他们理论,说这胎记是真的。他们不信,非要验证一番。
他们往我的脖子上洒了清水,几个人轮流过来用力在那花骨朵上搓洗。
搓到最后,皮肤已经红彤彤一片,花骨朵却没有褪色分毫,依旧娇艳地附在我的脖子上。
他们无不感慨地下了个结论:你们家果然厉害,连颜料的固色效果都如此好。
也不能怪他们没见识,这枚胎记长得规整,连我有时都觉得它跟真的一样,随时都能开出一朵花来。
有时候照照镜子,竟还生出几分期待。
它若开了,必能艳压群芳。到那时,我在小伙伴面前岂不是更有面子?
家里有个上了岁数的洒扫家丁,胡子白花花一大坨,叫桑奇。
我常叫他奇爷爷。
我这样叫他,不光因为他名字里带了个奇字,还因为,他一有机会就跟我讲很多神魔鬼怪的故事。
他的故事里,总有一个法力高强的天界战神。他身披白色盔甲,手持天君御赐的龙檀刀,将无数捣乱的魔族、鬼族大军步步击退,好不威武。
然而,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战神,而是那神秘的天界,以及他口中不经意提到的布星台。
我想,要是能坐在那里看星星,万千星辰近在咫尺,该有多梦幻啊!
奇爷爷却总说我听话听不到重点,实在不好调教。我冲他吐吐舌头。
不过,就算我再不在意那个战神,架不住他天天跟我讲。
兴趣这东西,果然可以培养。
我虽没有被奇爷爷培养出膜拜之心,却也很想成为一个和战神一样能打的人。
我同他说:“你不要崇拜战神了,回头我也找个师傅学学剑术,到时候成为你眼中真正的英雄吧。”
他捋捋胡子哈哈大笑:“练剑就不必了,你的任务啊,就是平平安安活到十八岁。”
关于我的十八岁,我不止一次从下人们的口中听到了。
沐浴的时候,添热水的婆婆提过;就寝时,身旁的丫鬟们提过;读书时,府上的教书先生提过。
至于这十八岁到底是个什么梗,我实在猜不透。
大抵觉得,这是个成人的年纪。大人们都盼着我早些成人,才总挂在嘴边吧。
爹爹从我记事开始,似乎一直密谋什么大事,还总是避着我。
他大概是怕我这个小话痨,把他们的秘密传到大街上。
他想多了。
八岁起,我便不屑同街上那些只知道玩泥巴、过家家的伙伴们唠叨了。
我,有了更高级的玩伴。
我时常做梦,梦里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手持一把玉箫挥来挥去。
他穿着一袭黑色长衫,眉目俊朗,身姿虽不挺拔,但舞萧的样子好不潇洒。
一开始,我试着同他说话,他不理我。我有些气急,上前拽他的袖子,扯他的衣领,但每每都落空。
他仿佛只是一抹虚无,曾有一度,我觉得自己得了臆症。
八岁的一天,我因不想入梦去证实自己那飘渺的臆症,第一次提着酒壶爬上了墙头。
酒壶渐轻,我的眼神开始飘忽,梦里的少年居然跑了出来,坐在我身旁冲我笑。
我倒了一盅酒,朝他的脸上泼,想浇灭眼前的幻影。但酒洒了满墙,对面的人却原封不动,笑容依旧灿烂。
原来,他没有肉身。
我呆呆望着他:“你会笑,那就说明看得见我,为何之前一直不理我。”
“是吗?”他转过头若有所思,“我今日,才知道你的存在。”
“你是谁?”我明知他不是人,却并不害怕。
他顿了顿,似在思考,半晌之后,不屑地回道:“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真身,又反复在我的梦里出现,你不是凡人。”下一秒,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叫道:“难道,你是个神仙?”
我的声音有点大,惊到了院里路过的奇爷爷,他抬头看看我:“神仙,哪来的神仙?”
显然,奇爷爷看不到我眼前的少年,我赶忙解释,“不是,我是说,我想看看神仙。”
“大晚上的,净做白日梦。”奇爷爷念念叨叨进了屋。
“人间真无聊,我带你去魔界转转吧。”那少年对我说。
“魔界!”我放下酒盅,想起奇爷爷讲过的故事,“难道,你是魔族的人?”
少年双眼露出一抹茫然,“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怎么去。”
我直直地看向他,觉得也许自己遇到的是鬼。
我说不去,若真可以跳出凡间,我想去天上,去看万里星河。
他说真俗。
不过他还是陪我将俗事做到了底。
那天夜里入梦后,他捏了个诀,将我带上一朵浮云,飞到一处崖壁边。
此时的他,已经可以触摸得到,拽着他袖子的时候,有真实的触感了。
暗夜无边,万丈星河近在我们脚下,很是奇妙。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叹地不肯眨眼睛。
“没见识的样子。”他拎着玉箫,在一旁不屑道。
我没理他,心想:我不能跟一个鬼一般见识。
我坐在崖壁边缘,脚下万丈虚空,黑黢黢一片。我却不惧怕,美滋滋地享受眼前的美景。
他扶起玉箫,吹了一首节奏舒缓的曲子。清悦笛声回荡在崖壁上空,我躺了下来,合上双眸,做了个很美的梦。
自那日起,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去天界,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拿过太上老君的仙丹;去鬼族给太子下过迷药,去妖界给熟睡的公主画过妆。
但每日耍完,我们都会回到那处崖壁,看璀璨星河,在灼灼星光里看着对方傻笑。
随着年龄增长,我颈间的胎记开始变化。那花骨朵自下至上,颜色渐艳,层叠的花瓣间,透出点点金黄,含苞待放。
不知为何,爹爹和娘亲日渐紧张,脸上挂着忧愁。
娘亲常常抚摸我的胎记,无奈地叹气。
爹爹经常外出,一走便是数月。
梦中的少年,竟同我一样日渐长大,长成一个相貌俊美的翩翩公子。
他依旧一身黑衣,玉箫在手,我们依旧每日在墙头上畅聊,在梦里去各界做尽荒唐事,坐在崖壁上看星星。
这日子,比奇爷爷话本里的生活,不知要逍遥多少倍。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仿佛失掉了所有记忆,如今只是一缕活在我梦中的清魂。
他说这样也很好,有知己如我,足已。
我为他取名云萧,他用玉箫敲敲我的脑袋,道:“甚好。”
那一日,我突然想起奇爷爷关于战神的传说,便对云萧说:“你可否教我剑法。
云萧点点头。
他在我面前身形矫健地演练了一套剑法,甚是威风。我却看得眼花缭乱,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取笑我,“这是最简单的一套招式,一般人看一遍就可掌握,你可真够笨的。”
我说:“这世上也不可能都是一般人,总有些二般人、三般人,我倒是不介意做一做。”
承认了自己不是一般人之后,云萧不得不手把手教我练剑。
清幽梦境中,他扶着我的手,挥舞、旋转、跳跃、飞翔。
他的手有些凉,却十分有力,覆在我的手上,令我神情恍惚。
这种感觉,似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抚慰,令我无比依恋。
玉箫在我们手中,画出一轮轮闪闪的剑气,万千晶光围绕着我们。
在他的慢动作指引下,我终于学会了这套招式。
我这个人,有成绩就喜欢炫耀。
有一日,奇爷爷在院中磨磨蹭蹭扫那片他今晨已扫了三遍的院子,我觉得他应是太无聊,于是找来一只木棍,在他面前舞了起来。
剑气带飞树上的黄叶,在空中打着旋。
他吃惊地看向我,半晌后,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从……从哪学的这套剑法?”
我一边潇洒地从空中转了个圈,落到地上,一边笑答:“一个神仙教我的。”谁知道云萧是神还是鬼,就当他是个神仙吧,说出来也有面子。
奇爷爷猛地放下扫把,急急向父亲的书房跑去。
一会儿功夫,院中已聚满人,全府上下都来看我才艺展示。
见人一多,我舞得越发起劲,满树枯叶全都被我的剑气带到了半空。
随着气韵的流动,万千叶子在空中起舞,众人均哑然失色。
我显摆得差不多了,一个悬身站到地上,威武地收了手上的木棍,向大家礼貌又矜持地施了一礼,等待想象中的喝彩。
可我等来的不是喝彩,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盘问:“到底是谁,教了你这套剑法?”父亲的咆哮,响彻府院。
我被他的这一声喝诉吓得慌了神。从小到大,爹爹还从没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过话。我心想,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火?
我说:“梦……梦里面。
父亲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继续追问:“梦里谁教的?”
他仿佛对我梦里学剑这种事毫不怀疑。
“梦里的人,谁能记得住,一个人影,武来武去,我就会了。”我有些恼。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云萧。梦里有个玩伴,我怕他们认为我精神有问题。
“梦里的人,拿的是剑?”
“剑?对,就是剑。”我睁眼说瞎话。
这时,看着语无伦次的我,母亲心软了。她上前牵住我的手,目光在我颈间的花骨朵上驻了驻,“走,回屋休息吧。”
这年我已十五,胎记上又多了一层花瓣,露出闪着金光的花心,看着越来越耀眼。
那日以后,父亲又一次离家。这一次,他一走便走了一年。
我很着急,母亲倒是淡然。
云萧和我都已经长高了。他脸上的棱角日渐分明,身形也日益健硕。
站在星河旁的崖壁,我望着他的侧颜,心中偶尔会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常常想,若他是个有血有肉,和我一样的凡人,我们的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如今,我们总归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神通广大,身世成迷。而我,只是一介凡人。
我第一次讨厌自己是一个凡人。
快到十八岁的时候,颈间的花朵渐艳,仿佛随时都会开成一朵花。
家中却如临大敌。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开始明白这枚花骨朵和我的命运紧紧相连,十八岁也必定是我命中的一个劫数。
但是,没有人愿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对我的问话,所有人都闪烁其辞。
不得已,一天夜里,我偷偷趴了爹爹书房的墙角,然后,听到一件令我心颤的往事。
十八年前,身为天族战神的爹爹炼出一个神器-----白玉萧。
魔族三皇子不甘示弱,持自己的玉箫来与父亲较量。
母亲当时正在分挽。父亲气他不通事理,一气之下毁了他的玉箫,将他打得只剩一抹微弱的气息。
那时我刚呱呱落地。
他失了玉箫,痛心疾首,借着最后一口气,夺了父亲的萧,化作一抹胎记附到了我的身上,并叫嚣,“你毁我玉箫,待我苏醒,便毁了你女儿!”
魔族的附魂术,可以附在灵体上将养法力。待魔体苏醒时,附着的身躯将随之逝去。
当年,父亲和娘亲为了让那胎记变化得慢些,带着一众侍婢抱着我到凡间将养。
十八岁,他们说只要我能在凡间挺过十八岁,那朵魔花自然会枯萎掉落,从我的身体里消失。
父亲求太上老君在天宫辟了一股碧川水,水中陆陆续续浸了一百零八种父亲从八荒各处寻到的灵药。
若魔花全开,池水可压住魔气,阻云萧苏醒。这样,我就可以好好活下来。
听到此处,我终于知道了云萧的身世,也明白了我们之间无法两全的命运。
左右都在我的身体里,谁生谁死,自然要由我来定。
那天入梦后,我看到云萧盯着手中的玉箫兀自发呆,见到我之后,面色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不羁。
即使这样,我依然捕捉到他眼中的了然。
我听到的,他自然也听到了。
我一如往常道:“今夜,我们去哪里好呢?”他如往常一样敲了下我的头:“就去那最俗的地方!”
接下来几日,我们只做了这一件事,就是相互依偎着看星星。他常沉默,我也沉默。
十八岁生辰前夜,我没有入梦。我已做好打算,等全府入睡,我便带着云萧离开。
可云萧却自己跑了出来,说:“我给你吹一支曲子吧。
我没有拒绝,最后看一看他的样子,也好。
但是我大意了。他吹的,是催眠曲。
朦胧中,我听到少年低沉地轻叹,“丫头,遇见你,真得有趣极了!”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大亮,发现自己并没有醒在床上,而是坐在天宫的碧川池里。
似是受到某种召唤,颈间花朵努力地绽开。
我心下一紧,用手捂住那花,踉跄地逃出川碧池,赶往魔界。
我偷偷潜入魔界,靠着一棵乌羽树坐下,等待红花全然绽放的时刻。
我想看云萧有血有肉的模样,很想看!
这时,颈间突然传来阵阵刺痛,仿佛一部分肉体正被剥离。那朵还未全然绽开的花,正在一丝一丝,强行脱离我的脖颈。
我用手护住脖子,大喊:“不要!”
它还没有开好,此时离开我的身体,就是找死。
可无论我怎样央求,他还是决然地从我身上剥落。
云萧有血有肉的样子,真好看。
我将气若游丝的他扶进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
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不要哭,如今再选,我要你好好活着。”
“可我不要你死!”我难过得不能自已,“我要你,和我一起活着!”
他说:“傻瓜!”
停了停,又道:“小傻瓜,我有个愿望。”
我啜泣:“我不想听!”
“愿来生有幸,可以继续拉着你的手,一起看星河……云海……”
云萧的声音渐渐缥缈虚无,身体变成点点浮光,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消逝。
我手中一阵空落,痛彻心扉,仰天长哭不止。
我很喜欢穿玄色衣裙,也很喜欢拿一把玉箫。不过,这玉箫的主人并不是我。
五百年前,它把与自己心心相映的主人吸了进去,护着,至今也不肯放出来。
我不能急,修复灵体本就是个很复杂的事。
岁月绵长,我们终会相遇。
↑男主的衣服大概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