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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起

飞雪城池

⁽¹⁾尘鬼:传说中随风沙而动的一种妖精,它们会让农民颗粒无收,也会给人类带来疾病。这种妖精会在某个人一出生的时候就附身在他们的身上,被附身的人会被叫做尘鬼之子,他们的特征便是长有红绿异瞳。 ⁽²⁾奔狼骑士:银沧的称号,上任国王为赞扬他行动敏捷而授予。顺带一提,狄亚的称号是虎魄骑士,形容他身体强壮,骁勇善战。 ⁽³⁾西原、西民和东河:西原指的是米哈伊尔山脉以西的苦寒之地,那儿终年被冰雪覆盖,自然环境恶劣。地势平坦,没有河流分布。那里生活的本土居民被称做西民,由于其祖先大都是早年间被流放至此的犯人,所以西民身份低贱,且终身不得踏入米哈伊尔山脉以东的区域。米哈伊尔山脉以东的地区被称为东河,那里气候相对温暖,且遍地丘陵、河流众多,因而被称为东河。东河是本小说的主战场所在地,也是本小说里大多数主人公们的出生地。 ⁽⁴⁾⁻⁽⁵⁾龙堡和月离城:龙堡是国王休息和工作的城堡,它地处于月离城中心,因此月离城是皇都。 1.本小说是以一个名为东亚特兰大的国家为主舞台的架空世界长篇小说,本文涉及的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2.部分设定借鉴了乔治·R·R马丁的长篇小说《冰与火之歌》

“你们两个快过来!”狄亚对着站在城墙边缘上的两个小侄子——诺斯和赫巴喝到,“这里太高了。”

“我们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要是银沧他们回来了,而我们没有去迎接他们,那可怎么办?”赫巴回过头看着叔叔,闷闷不乐地嘟囔道。他和诺斯依然站在城墙边上。

“站在我这里也不妨碍你们看他吧?”狄亚哭笑不得地走过去将两个孩子抱起来。和艾里沙家族的大部分后裔一样,狄亚是个虎背熊腰的褐发壮士。对他来说,抱起两个小孩和拿起两个酒杯一样容易。

“你放我下来!”被狄亚抱起的诺斯不满地抗议道,“傻子才会从这里摔下去!”

“你要是有这种想法,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狄亚没有理会他的抗议,他将他们抱到了离城墙边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将孩子们放了下来,自己也盘腿坐下,“你们知不知道, 这里曾摔死了多少骑士啊!他们当时就是站在我坐的这个位置,和爬上城墙的敌军进行殊死搏斗。他们当中有的人被敌军压制,被迫退到了城墙边上,在对手来势汹汹的攻击之下失足跌落。人魔之战时期,你我脚下的这座城墙上鲜血淋漓。”

狄亚说完以后从披风里伸出手,抚摸着城墙,就像是在擦拭阵亡战士的鲜血,“ 冬风在咆哮,魔种在狞笑。这座城墙上堆满了尸体。全是人类的遗体啊……我们的兵器杀不死魔种。战士们鲜红的血在这里流淌,白雪都无法掩盖它们。风将血腥味带入了月离城,城市仿佛被血洗,尽管魔种并没有攻下这里。城墙上将死未死之人见此,拔出匕首切破了自己的喉咙,他们觉得这样死去都比冻死和熏死强。”

诺斯和赫巴在专注地聆听狄亚讲故事,尽管这些故事他们已经在奶妈那里听了无数次。可他们还是喜欢这些故事,这些陈旧的,古老的英雄物语能让他们勾起无数的遐想。也只有这些故事,才能将这两个顽童的心牢牢地抓住。

“你们看。”

狄亚站起来了,诺斯和赫巴也跟着起身。他们乖乖地站在叔叔旁边,看着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他指向了远处的那片白雪皑皑的月落山丘,以及山丘脚下的那片松柏林,那儿就是他们伸长脖子眺望的地方。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将魔种往西边赶。”

狄亚继续着他的讲述:“在那片森林里,那些将要被赶去西边的魔种战俘们杀死了押送他们的人类骑士,然后逃之天天。但说来也巧的是,在月牙河战役之中,人类的军队被魔种逼得走投无路,他们粮草短缺,躲进了这片森林。结果意外的在这片森林里找到了一头猞猁。猞猁带领军队来到了一个泉眼旁,这是一口活水,军队顺着水流前进,在水流的尽头处找到了一个水潭。水潭清澈见底,最为神奇的是泉水的正中央还长着一棵有着大片火红色树叶的树。 上结满了橘黄色的带刺的果实。骑士们吃下果实,立刻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暖和,就像站在火堆旁边一样。饥饿的感觉也一扫而空。他们靠着这些果实在最后关头死里逃生,并一鼓作气击退了魔种。这座森林似乎总是能让进入到那里的军队度过险境。无论那个军队是强还是弱,是魔种还是人类。”

诺斯和赫巴,安静地听着狄亚的故事,他们完全把等候银沧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们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那个场景:一群身披银色铠甲的骑士,在一只银白色的猞猁的带领下来到了一泓泉水旁边,泉水中央,那颗烈焰一样的树在北风中巍然不动,唯有树叶随着冬风跳动,好似欢跃的火苗……

“很不可思议吧?”狄亚看着两个侄子脸上专注的神情。

“你们相信这种神奇的东西真的存在吗?”狄亚突然问道。

“嗯?”诺斯和赫巴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叔叔:他问这个干嘛?

“你们只要回答相信还是不相信就行了。”狄亚解释说,“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会引路的猞猁、长在泉水里的火把一样的大树。以及吃一口就能让人忘记饥饿的果实吗?”

“不相信。”诺斯说,“银沧说那些都是假的。猞猁不是引路人,而是猎人。它们最喜欢在雪中埋伏,然后扑向某只浑身雪白的兔子。”

“我的父亲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赫巴说,他说,这些故事都是由一个叫梅的老头子写的,那个老头很会讲故事,可是最后他得了病,神志不清了。在他死后,这些故事都传给了他的儿子。他儿子把这些故事整理成了一本书,它叫……”

赫巴突然忘记了书名。

“《索比托勒斯》”狄亚替他将话说完。然后他顺着这个话题接着往下说,“ 其实关于《索比托勒斯》里面的内容是否真实,人们到现在都还在争论,因为这本书里面的的确确记载了不少事实。人魔之战是存在的,那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亚特兰大大陆。龙堡的藏书阁里还存着用古亚特兰大语写的和平协议,当年兰斯洛一世和西亚特兰大的魔王哈克鉴定协约,协约规定两国的战争就此结束,但要将亚特兰大大陆分为东西两侧,两国之间不再有任何来往。于是,冰雪城墙雪龙被建起来了。除此之外,龙堡的藏书阁里还存留了兰斯洛一世的手记,手记证实许多《索比托勒斯》里面记载的故事。

“但是。狄亚话锋一转,《索比托勒斯》里面的故事又有太多没被证实,有人在阅读了猞猁和烈焰之树的故事以后,还专程去了那座森林,那里的确生活了许多猞猁,但没有一只是会引路的。他们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将整座森林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颗奇妙的树,更没有采到那种神奇的果子。他们没有水喝,狩猎的时候也没抓到一只可以吃的动物。险些死在那儿。最后还是他们的家人将他们给救了出来。但尽管如此,依然有人愿意相信这本书,他们对里,面描述的东西深信不疑。”

“可是他们既然都没有见过那些东西,为什么他们还会相信呢?”诺斯不解道。

“那么多人不也没见过尘鬼⁽¹⁾吗?”狄亚温柔地摸了摸诺斯的头,“ 那为什么他们就相信尘鬼会诅咒人类,而拥有红绿双瞳的人就是尘鬼之子呢?”

诺斯沉默了。

“所以啊,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的。”狄亚静静地说,他说完以后便放下了双手,安静地凝望着那片能保佑军队的森林,以及森林后面的那一大片白色的雪坡,远方冷灰色的天空倒映在他黑色的眼瞳里。

快要下雪了,但银沧的军队依然没有回来。

“叔叔,白谛呢?”诺斯突然戳了戳狄亚的腰,问道:“他到哪里去了?”

“国王当然是呆在皇宫里。”狄亚语气平静地回答道。接着,他用指节敲了一下诺斯的脑门。“还有,你不能直接叫他的名字,你要叫他白谛国王或者国王陛下。”

“可是父亲大人不是说国王和领主要和骑士们一起守在战场上吗?他说,领主要和骑士一起守卫自己的领土。”诺斯委屈地反驳道, “可是白谛他……”

诺斯无意间抬起了头,看见狄亚的眉毛,都快扬到头发里去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这表示要是他再胡闹,叔叔就要揍人啦!虽然他的狄亚叔叔从来没打过他,可是他严肃起来的样子和诺斯过世的父亲简直如出一辙。

“我错了。”诺斯小声地认错,他发现比他小两岁的赫巴在一旁偷笑。

“哼,这个喜欢嘲笑别人的臭小子。”诺斯在心里愤愤地咒骂道。要不是现在叔叔在这里,他早就扑上去把赫巴胖揍一顿了。

他悄悄地朝赫巴翻了个白眼,然后乖乖地闭嘴了。

看见诺斯安静下来以后,狄亚脸上的表情也开始缓和了。诺斯在想什么,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毕竟狄亚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小诺啊,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陛下总是在骑士们战斗的时候离开,就好像这片土地不是他的一样?”狄亚低头看着诺斯长着浓密金发脑袋,将宽大有力的手掌放在了他小小的的肩膀上。

诺斯没有抬头看自己的叔叔,叔叔的手压在他肩上,感觉好沉啊。叔叔说对了,但他没有搭话,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理他。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狄亚接着说,“在我第一次拿起剑,并用它杀了第一个叛军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

狄亚停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诺斯和赫巴,他们都在看着自己,就像之前他和他们讲故事那样。

“两年前, 我刚刚被我父亲, 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册封为骑士。”狄亚继续了他的讲述,他将自己的视线放到了远处那连绵的山丘上。厚重的灰云间,有雪花飘落。

“你们的爷爷赐我了一把真正的剑,就是我背上背的这把。可我还没来得及妤好欣赏它,战争就爆发了,波伦家的弗林造反了,他们攻下了赛米尔城。那里有着最重要的河港之一——赛米尔河港,你们的爷爷带着你们的父亲、银沧还有我等一千骑骑士南下数百里去镇压他们。在那场战役里,赛米尔家族的家长来了,国王也来了。我看到国王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战场的高地。然而当我斩下了我的第一个对手的人头,因为紧张而四处张望时,我发现本应站在高地上的国王不见了踪影,他的护卫也已经不在那里了。那场战役我们本可以打赢的,可是国王不在了,骑士们恐慌了,他们以为国王对他们的表现失望至极,所以离开了。他们无心战斗,最后被对手弓矢和长矛长剑所伤。”

“那场战斗中,我们有一千人,敌军只有五百人,这五百个人当中有两百多人战死,而我们呢?”狄亚说到这里露出了苦笑,他用手比了个二。

“我们则是只剩下两百人啊!这两百人中还包括那些受了重伤的。”狄亚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辛酸,两个孩子站在旁边,默不作声。

“对于那些人来说, 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冬天里受伤,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受了重伤,过不了冬,他们将会因为体质虚弱而被活活冻死。但是假如那时是春天或者夏天,他们就会染上瘟疫,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不能活着回来。”狄亚说到这里便叹了口气。诺斯和赫巴看见,狄亚叹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为了一团白雾。它在空气中慢慢消弭,天空的细雪落在了狄亚的褐色头发上,很快,狄亚的头顶沾满白雪。

“啊……这么说,那些人无论怎么样都会死啊。”诺斯觉得很可惜,赫巴也是。

“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他们吗?”赫巴难过地说。

“那估计只有天神才做得到了。”狄亚轻轻拍了拍赫巴的小脑瓜说,“要是我们真的有办法救活那些人,你们的父亲也就不会死了,小赫的母亲也不至于忧郁而死。”

“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提到自己的父母,赫巴的情绪就一下子跌落了低谷,诺斯也陷入了沉默。他们没有哭,一年过去了,他们已经比较能接受父母去世的事实了。

“唉……”狄亚长叹,“是啊,我也很难过。你们的父亲毕竟是我哥哥,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像爱你们一样爱我和银沧。无论我是以前的六岁还是现在的十六岁,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他们的小弟弟。就像小赫和小诺一样。

“我才不要像他这样的哥哥!”赫巴小声地抗议道,“他不爱读书,喜欢打架,喜欢偷喝我的蜂蜜耗牛奶!”

这句话很不巧的被诺斯听到了,狄亚看见诺斯的腮帮子涨的鼓鼓的,两个眉毛都快碰到一起去了。

“嘁。”诺斯恼怒地、咬牙切齿地反驳弟弟,

“我还不想要你这个胆小鬼弟弟呢!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啼啼,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男人要有骑士风度!你不是骑士,你、你就是个大老粗!”赫巴像一只争夺鸟巢的小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回敬他的堂兄。

“小哭包!”

“大老粗!”

“小哭包!”

“大老粗!”

“哎哟哎哟你们别吵了!”狄亚受不了这对冤家发起的口水战,连忙出面调停,“ 你们现在不是男人,更不是骑士。你们还只是男孩,你们要到十四岁才能成为骑士。而且,我不准你们两个否定你们之间的兄弟关系!虽然你们不是同一父母所生,但在我眼里你们都是我哥哥的孩子,都是艾里沙家族的后裔,艾里沙的孩子们只能和平共处,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们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断绝兄弟关系天天挂在嘴上,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最需要我们团结一心的时候!明白了吗?”

“明白了……”诺斯和赫巴抱着自己被敲疼的脑袋答应道,但是他们还是不服气地瞪着彼此。

“唉,你们啊! ”狄亚又好气又好笑地揪起两个男孩的耳朵道,“你们以后会明白的,特别是当我哪天没办法照顾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明白我那番话的含义了。”

“啊啊啊啊疼疼疼,叔叔你松手啊.....我们知道错了。”诺斯和赫巴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就是啦。”

“这还差不多。”狄亚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手。

雪已经开始变大了,凛冽的北风扑面而来,夹带着一层细细的雪花,像一根根冰刺一样拍打在狄亚脸上。

“好冷啊。”赫巴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往狄亚身边靠了靠,想在他身边蹭点热气。

“我们好像把银沧给忘了。”诺斯突然想起来他们此次登上城墙的目的,他往前面站了站,狄亚猛地按住小侄子的肩膀。

“不要站得离城墙边太近,说你多少次了……诶等等,那是什么?”狄亚把斥责诺斯的话打住了,他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在远处的雪幕中移动的一群黑点。

那群黑点是从那片庇护之林里走出来的。

“嗯?什么什么?什么东西?”诺斯和赫巴听到以后也眯起眼睛,想一探究竟。很快地,他们便听到狄亚欣喜地说,“啊!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那群黑点离他们越来越近,诺斯和赫巴踮起脚来,看见那群黑点原来是一匹匹深色的战马,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长着银白色长发的年轻男子。

“啊,真的是他们!”赫巴开心地叫了起来。他将手供做喇叭状,朝着远处大喊:“银沧——”

银发男子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抬起头看向城墙。他没看到他们,但他知道是赫巴在喊他,他朝他们挥了挥手,便垂下头来继续前进。

狄亚注意到,这支队伍里,没有艾里沙家族的旗帜。在他们出发的时候,那面旗帜被一名骑士高高地举起上,面绣着的白虎在北风中傲然而立,就像它象征的古老的、坚韧的艾里沙家族一样。

“我们下去吧。”狄亚一边说一边招呼两个孩子道,“他们回来了 。”

他们从城墙上下来,径直向月离城的城门走去。

城门大开,他们脚下的路铺上了盖着薄薄白雪。狄亚蹬着一双大皮靴,走出城门。他环顾四周,这里除了他和侄子们以外,没有其他的人。

“按照艾里沙家族的传统,我们起码会有一百个人来到城门,迎接归来的勇士们。不论他们是凯旋而归还是铩羽而还。”狄亚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着,诺斯不明白为什么叔叔突然说这个。

“这些人之中有女仆、有马童、有管家、有学士……还有家族的家长和家长的夫人。女仆会端来木盆,以收纳战士们换下的沾满血迹的衣服,马童会在战士下马以后将他们的战马牵回去填草喂水,还会为它们梳理马毛、替它们换上新的蹄铁……”

狄亚对着寒冷的空气自说自话,赫巴感到有些不安。他抬头看着他的叔叔,叔叔的目光,和远处灰色的天空一样苍凉。他的语气也变得极其陌生,赫巴不解,叔叔明明只有十六岁,他为什么要学爷爷,用这种伤感的语气说话?

不过赫巴可以确定的是,正在自言自语的这位,已经不是他的狄亚叔叔了,现在该叫他艾里沙大人了。

他们在雪中伫立着,即使戴了手套,诺斯和赫巴的小手依旧被冻的有些麻木僵硬。赫巴的那只手套太大了,那是狄亚的,他自己的那双不见了。赫巴早已不想再要那副手套,因为那对手套的其中一只的拇指处破了个洞。

赫巴看着叔叔的手,叔叔指尖处被冻的通红。这两天叔叔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像松树皮一样布满了裂纹。这才两天啊……赫巴好害怕,他害怕叔叔的手会被冻掉。他在故事书里读到过,许多在风雪中战斗的战士会被冰雪冻掉手脚,甚至被活活冻死。

他们三个人觉得这次的等待实在是太漫长了,难道时间也被冰雪给冻结了?

终于,狄亚看到了他的老朋友银沧,也听到了他从马上下来的声音。

银沧来到狄亚面前,他单膝跪下,低下头。其他的骑士也像他一样,给狄亚行礼。自从两个哥哥去世,父亲病倒以后,狄亚便成了艾里沙家族的家长。

“奔狼骑士⁽²⁾银沧,参见艾里沙大人。”银沧诚恳地说,他身后的骑士也不约而同地和他说着一样的话。

虽然狄亚已经看见银沧这个样子很多次了,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调好他和银沧在众人面前的身份关系。按照正常的关系,银沧是宣誓效忠于艾里沙家族的骑士,他为他们南征北战是很正常的,他向身为家长的狄亚行礼也是很正常的。可狄亚很不喜欢银沧像这样对自己屈膝俯首。

银沧和众骑士依旧俯首屈身。

“起来吧,战士们。”狄亚背诵道,语气严肃镇定。可他的内心并不像父亲和两位兄长那样底气十足。他要在小侄子们面前做一个合格的榜样,特别是诺斯。诺斯是他大哥的儿子,他将来会继承艾里沙家族的家长之位,他要让他看看一个一家之应有的样子。

银沧站了起来,其他骑士也相继起身。诺斯一直觉得银沧特别高,现在这样看来,银沧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高个子。虽然他的肌肉没有叔叔那么发达,但绝不瘦弱。他比他们的狄亚叔叔都要高一些,众骑士之中也没有一个人比他高。他立在雪中,飘零的雪花早已盖满了他的头颅,尽管银沧的那一头银白色长发让雪屑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但是在他黑色的披风上,能够很明显地看到一粒粒雪末。

银沧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那是被他杀掉的人留下来的。对此狄亚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波伦家族挑起战争,他们身上就经常留下血味。银沧的脸和狄亚一样苍白憔悴,虽然银沧的皮肤本来就比其他人白得多。他的脸上多出了一道伤口,伤口里流出的血已经被风干,血迹贴在银沧的脸上,像一条条红色的虫。

虽然不知道银沧的故乡在哪里,但狄亚现在可以肯定,银沧一定是来自比这里更寒冷的西部边境。他生着一副西民⁽³⁾的模样:深陷的眼窝;浅色的头发和高高的鼻梁。他比一般的东河人更高,皮肤白得如同地上的雪。西原人的血统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除了相貌,他非凡的抗寒能力也足以证明他的身世,现在现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其他战士都披上了厚厚的熊皮大衣,大衣下面还穿着三件冬季毛衣。但是银沧没有披任何大衣,他只穿了一件夏季才穿的薄毛衣和一件稍微厚一点的披风,手上戴着一副露指皮甲,没有手套。想必比起他的故乡,这里的还算温暖的吧。

“辛苦了,骑士们!”狄亚继续背诵着父亲教他的那套说辞:“你们为护佑我们的王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现在,请你们从城门里进来,到温暖的龙堡⁽⁴⁾里休养生息!”

“是,大人!”银沧鞠躬道。其他骑士也像银沧一-样对狄亚鞠躬致敬。

骑士们拖着疲惫的步伐牵着马匹进城了。狄亚等到他们都走了以后,才带着诺斯和赫巴跟上去。他要找银沧商量点事情。

他们在正好能看见马厩的地方停了下来。

“叔叔。”诺斯摇了摇狄亚的手.“为什么你每次走到这里都会停下来。

“因为当骑士们将马栓在马房的时候,剩下的时间都是属于他们的。这段时间是不能让他们看见领主的,因为在我们家族,见到领主,就等于见到了战旗。”狄亚说完以后,笑着回头看了看诺斯, “你们不也是吗?每次你们练完剑以后,不都是特别害怕银沧会跟过来吗?因为要是这个时候他跟了过来,就意味着你们的表现不好,要重新练习了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过来……”诺斯接着提问,“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站城门那儿看着他们走不就可以了吗?”

“因为百夫长是个例外。”狄亚耐心地解释道:“领主需要在骑士归来以后找到百夫长,听他们汇报战果。银沧就是现在这一群骑士的百夫长,所以我要等他。

“这些你要记住。”狄亚接着说,“将来要是我没办法照顾你们了,或者到了你们不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说的这些话就是你以后要对你的孩子说的话。你以后要按照我说的这些去做,你以后也会有孩子,你的长子也要这么做,艾里沙家族所有领主的长子都要这么做。”

“我才不要!”诺斯一听到这个话题立刻嚷嚷了起来,“我不想生孩子!而且.....”诺斯的声音骤然变小。

“而且……叔叔你那么强壮,一定会照顾我长大的!一定会吧?”诺斯的语气有点像是祈求,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叔叔,狄亚站在小侄子面前,像黑色的塔楼。

“说不准啊小诺。”狄亚静静地说:“谁也不敢为自己的命运打包票。而且啊……”

狄亚说到这里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以后生孩子的也不是你啊, 生孩子的那个是你未来的妻子。”

“诺斯生孩子……”赫巴听到狄亚的话以后,憋笑憋得脸都涨红了,但是他不想在事后遭到诺斯暴风骤雨一般的报复,便打了个哈哈掩饰了过去。

诺斯没有注意到弟弟赫巴的异样,他接着和狄亚辩驳着:“ 我也不想要妻子。我想和叔叔你一样,你不也没有结婚吗?你现在不也是挺好的吗?

“等你长大以后你再看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种话吧!你和赫巴现在啥都不懂,说这些话还为时过早啦!”狄亚一边说一边将诺斯的头轻轻地转来转去,这算是一种让他闭嘴的方式吧。

“谁说我啥都不懂的!我、我.....我会读书写字,还会耍剑呢!”诺斯似乎快要跳起来了,他激动地说,“我是不会和那些无聊的人一样,脑子里想的净是钱、酒和女人!

“好好好,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狄亚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个时候,他看见银沧朝着他们走过来。

“好啦,银沧来了,我要干正事儿了。你们....你们去找椰椰玩儿吧。”狄亚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两个侄子说,果然,不出狄亚的预料,孩子们脸上立刻出现了失望的表情。

“别啊叔叔!”诺斯和赫巴立刻像两个小云雀一样,在狄亚身边又蹦又跳,叽叽喳喳的,“ 我们也可以旁听呀,我们保证安安静静的!绝对不插嘴!”

“再说了……”诺斯委屈地说,“椰椰现在肯定在照顾爷爷,哪会陪我们玩儿啊。所以叔叔,你就留我们旁听吧……求你了。”

“不——可——以。”狄亚没有理会他们的抗议,乖,今天晚上我再来给你们讲故事。”

“哼!你又来这一套来糊弄我们!”诺斯气鼓鼓地看了狄亚好久。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对着站在他旁边的赫巴说,“赫巴,我们走吧。”

“嗯......”赫巴乖乖地回答道。

狄亚目送两个孩子失落的身影离开了,看着两个家伙小小的身影在飘着白雪的路上越变越模糊,狄亚的心里反而有些不好受了。他知道两个孩子不会惦记太久,但是最近他和他们相处的时间确实变少了。

狄亚长叹一口气,他呵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了一团白色的雾。

“艾里沙大人。”

银沧已经走到狄亚面前了,他朝狄亚微微地鞠了一躬。

“你不用和我这样.....两个孩子已经走了。”狄亚看着银沧,别扭地说。

“就算他们不在,我也理应这样。现在你是家长,你要适应这个角色。”银沧静静地说,“我要对艾里沙家族的家长敬以骑士应敬的礼数。”

‘你真的……越来越刻板了。你先起来吧。”狄亚无奈地扶额道,接着他补充了一-句,“后面的话都不用背了,我不想你和他们一样。

银沧直起身,狄亚看到他面色凝重。

“我们只有一半的人撤回来了。” 银沧看着狄亚黑色的眼瞳说道:“波伦的军队仗着人多,他们截住我们的路,想将我们赶到他们的包围圈里去,我们竭尽全力地冲出重围,但还是有一半人被圈了进去。

“我们一路向东 夺路而逃,到了月落山丘才稍事休整。我在那里点了人,只有五十八个。”银沧的语气愈发沉重,“而我们只伤了波伦军不到二十分之一的人。

“嗯,我知道了。”狄亚说,“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其实不用问狄亚也知道。

“这次回来的人就是我们全部的人马,我们手里的城池也只有这座月离城⁽⁵⁾了。”银沧回答道,“而且粮食和草料也不多了,就说粮草吧,我们现在只有一垛这么高的草堆。

银沧说完以后苦笑了起来,他用手在自己身上笔划着。他将手悬在与脖子平行的位置说:“小麦、玉米和土豆早已吃完了,我们剩下的只有一些干草料了。然而它摞起来只有这么多。”

狄亚盯着银沧的手看了好久,沉默了半晌,他可能是想长叹一口气。但是没多久,狄亚脸上的表情便缓和了,他挤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

“要去看看父亲吗?”狄亚问, “他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他今天吩咐我说要是你回来了,务必带你去见见他。

“嗯,走吧。”银沧答应道。但他知道狄亚在说谎,他的养父早在几天前就病得连话都没力气说了。二人并排走在雪地上,朝着龙堡走去。

“在私底下的时候啊,你不用和我那么拘谨。”狄亚轻快地说,“我和你相处有十年了,也能算朋友了吧?

“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啊。”银沧说。

“那不就行了嘛。”狄亚不等银沧把下面的话说完就打断了他。他像六七岁的时候那样笑着,憨憨地笑,嘴里的虎牙露了出来。银沧露出了笑容。

“这才对嘛。”狄亚拍了拍银沧的背,“你们西原人难道都是这样吗?我知道你们很少笑是因为怕白毛风刮到嘴里,可眼下这里没有什么大风嘛。”

“你又从梅老头那里听来了什么歪理。”银沧打趣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狄亚说。

“我哪里知道。”银沧回答道。狄亚反应过来他说错话了。他有点不安地看了看银沧,没见银沧脸上掀起半点波澜。

“对不起啊……”狄亚连忙道歉,像小时候一样,“我忘了……”

“忘了我一点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银沧平静地替他说完了。他笑了笑,“你不用道歉,对我来说这没什么。”

“只是……”银沧补充道,“我倒是会经常试着去回想我来到龙堡之前的事情。可是无论怎么去回忆我都只能想起龙堡的东塔楼。我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被人用袋子装着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我被放了出来,我坐在地上听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他们开始用一个词开始叫我……”

“他们叫你,‘银沧,银沧……’”狄亚接过他的话,“这成了你的名字。”

“是啊。”银沧说,“这个故事我讲了好多次。”

“你是讲了好多次。”狄亚说,“不过银沧这个名字的确很适合你。父亲大人和椰椰都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海蓝色的,深邃而有神。你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又厚又长,和西边白狼的毛一样。”

“每个见过我的人都喜欢说我的眼睛好看,都说是海蓝色。”银沧说,“你见过海吗?”

“我没有。”狄亚说,“但是椰椰肯定见过,他本来就是从南洋来的嘛。父亲大人见没见过海我不太清楚,但他以前跟我说,海是蓝色的。比晴天时的天空更蓝,它上面漂浮着冰。夜幕降临时,星月会下到海里,与魔羯相伴。若是有人能到达夜幕之下的海,魔羯会满足那人一个愿望,但前提是必须付出代价。”

“这个故事我没听过。”银沧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不过蛮有意思的。”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飘着细雪的灰色天空,海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深邃又有些惆怅。

“你想去那里吗?”狄亚站在他旁边轻声地问,“去那片星月之海?”

“我想去。”银沧神往地说。狄亚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

“我想去的不得了。”银沧喃喃道。

“我也想。”狄亚说,“就算不去那里许愿,能看上一眼也不亏。话说银沧你想去许愿吗?”

“想啊,我肯定想。”银沧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还是那个愿望,关于……关于我的身世。”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狄亚说。

“那你想去许愿吗?”银沧问他。

“想啊。”狄亚说,“我希望冬天能过去。这次的冬天有点漫长,无论是对艾里沙还是这片土地。”

“确实有点长。”银沧说,“这两年几乎都是雪天。不过单就天气而言,我蛮喜欢。”

“那可不。”狄亚听了以后大笑了起来。银沧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银沧眉头微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好朋友。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笑你和别人很不一样。”狄亚一边拍着银沧的肩膀一边说,“你特别讨厌夏天,夏天一来,我们都还在穿毛衣,你却巴不得把全身的衣服都脱掉。你有次热得急眼了,差点就要跳到护城河里,我还拉了你半天。”

“过去那丢人的事情就别再提啦。”银沧听了以后也笑了出来,“确实,我很怕天气热起来。就这样冷一点,蛮好。”

“对我们来说可不好咯。”狄亚说,“东亚特兰大的冬天一来,手脚都给你冻掉。”

“话说回来你的手套呢?”银沧注意到了狄亚裸露在寒风中的手,上面的裂口趴在狄亚白皙的皮肤上,十分刺目。

“我给小赫了。”狄亚说。他将松树皮一样的手放在嘴边,微微阖掌,哈一口气搓了搓。他动动手指说,“好多了。”

“你这手,不怕被冻掉吗?”银沧问道,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但那两个孩子不行,他们没有手套真的会被冻掉双手。”狄亚静静地说,“小赫的手套破了,他的手套大拇指破了个洞。”

  

银沧看着狄亚的手若有所思,“我这里也没手套啊……”他说,“那这个就给你吧。”

狄亚看见银沧从腰间掏出一个装酒的皮囊,他晃了晃那只耗牛皮做的酒囊,狄亚能隐约听见里面的酒晃动的声音。

“还有一口。”银沧将酒囊递给狄亚,“喝口暖暖身子吧?”

“好嘞。”狄亚爽快地拔开塞子,猛地灌了一大口。随即他像是被呛到一样,双目圆瞪,腮帮鼓起,忽地弯下腰。他呛出几口酒,然后将嘴里剩下的酒勉强咽下。银沧在他旁边猛拍他的背。

“你这他妈是什么酒啊!”狄亚缓过气来以后立刻大声地问银沧,不过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怒意。

“‘冬之神’和‘烈焰’的混合。”银沧的语气很随便,狄亚听到以后惊得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狄亚指着还被他攥在手里的皮囊,“这玩意儿是两种东亚特兰大最烈的酒的混合!?”

“是啊。”银沧回答道。

“天哪……”狄亚惊呼到,“这一整袋酒都是你喝的?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喝这酒。”银沧淡定地说。

“嗯?”狄亚听罢后仔细端详着银沧,这让银沧觉得很奇怪。

“你看我干嘛?”银沧说,“我脸上有东西?”

“你没喝醉?”狄亚不可思议地问他,“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啊。”银沧说,“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很大啊!”狄亚看着银沧脸上那不解的表情,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父亲大人是家里酒量最好的,他喝‘冬之神’,三杯必倒,‘烈焰’的话四杯。可你却将两者混合起来喝了一大袋子!喝死你哦!”

“可是这样暖和啊。”银沧笑了,“你难道不觉得吗?”

“不不不,我不跟你比喝酒。”狄亚的脸上露出了畏惧的表情,“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把我们的老爸都灌醉了的人。”

“那你这么惊讶干什么?”银沧乐得合不拢嘴了,“你刚才反应那么大,好像你是第一次知道我能喝酒一样。”

“我不知道你的酒量居然已经达到了这一步。”狄亚汗颜,“你居然没从马背上摔下来。”

话正说着,狄亚就觉得一股热流从躯干蔓延到指尖,再抵达被皮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上。他白皙的双颊立刻变得通红,十指也恢复了灵活。

“不过确实很暖和。”他小声地补充道,他看着手里的酒囊,刚想再喝上一口,银沧就将袋子一把夺了过去。

“不给你了。”

银沧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酒全喝光了。这一下子就让狄亚想起了小时候的银沧。他不得不说银沧长大以后确实没有小时候那样有趣了,小时候的银沧比诺斯还闹腾,经常喜欢捉弄他。也是这个时候狄亚才重新注意到,银沧的面孔和自己一样,都是如此年轻,他们的脸上甚至还没褪去少年的青涩,就像他们的父亲还能说话的时候讲的那样——他们都还是孩子,两个比诺斯和赫巴稍微大一点的孩子。

“好家伙,你当真一口都不给我啊!”当银沧喝完酒,对狄亚露出了得意的胜利的微笑以后,狄亚又好气又好笑地咒骂道。

这一来二去,他们两个的心情都愉快不少。

去往龙堡的路上依然空无一人,雪变大了。冷风朝着少年的因为快乐而炽热的脸飞奔而来,冷冷的雪落在了两个少年的头顶上,静悄悄的,两个少年不想理会它。

直到他们来到了矗立在风雪中的龙堡,看到了灰色天空下的白龙巨像,察觉到了龙堡门口愈堆愈厚的雪的时候,他们心中那颗欢愉的火苗才停止跳跃,二人的交谈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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