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霍不疑踏着宫中积雪,披着黑色大氅敲响殿门。
长侍将门打开便看到风尘仆仆,双脸冻得结风霜的霍不疑。
霍不疑皱着眉,手里提着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晃了晃。
“储君可醒了?”
“回霍将军,储君刚刚醒,您这是……?”
霍不疑把手中灯笼递给长侍,大踏步走到文子端床边,宫中医师还在给他熬着汤药。
霍不疑单腿屈膝跪地,朝文子端拱手,文子端虚抬了下手,苍白的嘴唇微启。
“不必为吾行如此大礼”
而霍不疑却是带着歉意,“储妃在进宫途中被刘府死侍刺杀惨死……”
尸体惨不忍睹。
文子端听到后脑中一片空白,以为是在梦中。
他明明已经把她保护得很好了,怎么会在进宫途中被人行刺。
“子晟,吾是在梦里吧”
霍不疑不知如何回答他。
文子端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似乎即将昏厥过去。
“吾一定是在梦里”
为验证自己的想法,文子端从桌案拿起自己的匕首,在胳膊上划了深深的一道口子,鲜红血液从伤口处渗出,渐渐染红了衣袖,他握着受伤的手臂,用力压制着疼痛。
怎么可能是真的,原本他已做好了她离开的准备,可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他以为她可以安然的离去,不成想却是被歹徒伤害。
如今自己被刘家二郎行刺都是这般虚弱,当时几个死侍伤她,她得有多疼啊。
哪怕把她身上的疼痛加到自己身上,他也愿意。
他只想她安然无恙地离去,就这么难吗!
文子端举起匕首,想要感受和她一样的痛苦时,医师纷纷跪地求他,莫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人死不能复生。
“储君,您要保重身体啊!”
急火攻心之下,文子端重重地咳嗽,血液从喉咙涌出,他手中的匕首被人趁机抽走。
他不顾众人反对,拖着病弱的身体坚持回府,和音还在他们的家。
霍不疑将他带上马车回到太子府,满院的白色,只穿一身单薄长袍的文子端走过后,留下一行的血迹。
他看到了她惨不忍睹的尸体,便不敢再看。
文子端脚步虚浮着行走,走了几步便栽倒在雪地里。霍不疑来扶他,他推开霍不疑,从雪中爬起身,转身望向和音卧房外挂着的那盏灯,一阵寒风呼啸过后,他看见尽头的灯灭了。
“阿音……”方才是阿音吗,阿音又走了吗。
可即便再次将她魂魄招来,她也不会开心,他知道她不愿再来,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他连最后的告别都未来得及与她说啊。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被门前的台阶绊倒,跌坐在这,忽然眼前落下几片雪花,他仰头看着天上大雪,泪流满面。
-
霍不疑帮助文子端查清刺杀储妃的几名歹徒,捉拿归案。
刘家二郎在狱中如实招来,说他是被一个叫赵鹤的人下药才变得疯癫刺杀储君,如若没有药物的作用,他怎会敢犯傻冒死行刺。
赵鹤被捉拿入狱时,他一心赴死。是他害了自己的恩人。
当初刘府害得他阿父惨死,他与他阿母穷困一生,文子端又利用他使他与刘婼分别,他恨文子端,更恨刘府。
他用药物致使刘二郎疯癫,给他洗脑说刺杀储君文子端,如此,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可没想到,刘府的死侍竟能对刘家忠心耿耿,把这个世上仅剩的,唯一一个鼓励他支持他实现自己抱负的人也杀死路途中。
“我后悔了,文子端,我后悔为什么没把你们早点杀死!”
“文子端,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人,也该下地狱!”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也休想见到。”
-
文子端从梦中惊醒,扶着额。
巫师询问他的状况。
文子端摇了摇头,“还是没有梦到她”
巫师挥了挥手中的杖,语气沉重,“陛下试了万次仍未在梦中见到故去的储妃,有两个可能”
文子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种是储妃彻底忘了陛下,另一种可能是储妃早已身死,世间没有她的魂魄,只剩下她的鬼魂。”
“鬼魂入梦,会耗损人体精力,储妃应该只想陛下爱惜自己的身体才不愿入梦。”
“荒唐!”文子端将案前茶杯摔碎在地。
巫师急忙跪地。
“数年前你告知朕魂魄离去尚能召回,如今朕不要求你召回魂魄,只是让她入梦,就这么难吗!”
巫师道,“臣的法力尚浅,臣也是跟着先前阿父留着的书籍学的,书籍丢了一份,大概丢的那份讲的就是魂魄离去便覆灭的可能……是臣无能,臣甘愿受罚”
“罚,朕要重重罚!”
文子端很久没有出宫了,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路过一个小商贩摊前,他闻到熟悉的焦香味。
果不其然,小商贩炒着板栗。
“糖炒栗子”文子端道。
“呦,您知道啊,这可是当今陛下最爱的吃食,您可想尝尝?”
“好”文子端付过钱后,老板将炒好的板栗装到黄纸包里,递给文子端。
文子端揣着黄纸包,想着拿回府给和音吃,不知不觉就走到从前他与和音的府邸。府邸大门紧闭,他才清醒,和音已经不在数十年了。
他蹲坐在府外,从黄纸包中取出一颗栗子剥开,他显然是年纪大了,连剥一颗栗子都剥的很艰难,剥了一半,栗子就从他指间滑落。
他顺着栗子滚落的地方,匍匐着背去捡拾它,刚要拾起,却被一个纤细白嫩的手抢先捡起。
他抬头正要恼,却见对面的年轻女娘拿着板栗在他眼前晃了晃,“文子端,想不想要”
女娘长相秀美透着英气,一双美目清澈如水,眼角藏着笑。
文子端感到诧异,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人再敢跟自己这样无礼的说话。
“阿音?”他试探性地询问。
女娘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道“想不想要嘛”
从文子端身后走出来一个人,是年轻时的他,是年轻的文子端。
年老的文子端看着年轻的自己,年轻的文子端瞥了眼女娘手里的板栗,昂了昂首道,“吾才不稀罕”
“真的不想吃?你不吃,我可就吃了啊,就剩这最后一颗了。”
年轻的文子端不在意地撇过脸去,“奥”
“当真?赵家的公子可是很爱吃,你不吃我去送给他”
文子端一听,立马将她手里的板栗夺下,剥着栗子皮“和音!吾吃。”
待栗子皮剥完,女娘趁机一口吃掉他手里的栗子肉,嚼着栗子肉,笑嘻嘻地望着他。
“吾就知道你是这样。”
“怎么,不愿给你新妇剥栗子啊”
“当然不是。阿音,以后所有的栗子都有我给你剥”
“你说的啊,不能耍赖。”
“绝不耍赖。”
年老的文子端望着他们的身体,直接穿过府邸大门就进了府。
恍恍惚惚,他的身子悠了几下,再看方才滚落的栗子时,那栗子还在原地。
原来,刚刚是出现了幻觉。
他拾起栗子,用手把它的外壳抹干净后继续剥它的皮,这次,他终于吃到了栗子肉,和数十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太阳西沉,光线慢慢变淡,秋风徐徐地拂送来花木夹杂的幽香。
他等待月亮,等到天色渐晚,等到夜深,仍未等到。
今夜,没有月亮。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
明晚,月亮就会出现。
后来,月亮再没有出现过。
不是月亮不出现了。
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月亮了。
他耳边响着妇孺的哭声,他不甚在意,只是想起月白风清的那夜,和音同他说“我们抬头望见的是同一个月亮”
之后他一直在等月亮,每晚都在等,每晚都在向月亮诉说自己对她的思念。
他常问月亮,“她能感受到朕的思念吗?”
这次,月亮终于回他,“她一直都在你身边,又怎会感受不到你的思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