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移花本传自秦汉，后被子桑青青带至中原。移花弟子久居海外，仙肌玉骨，风姿翩然。又以醉心花与玉笛求道论武，是谓醉来忘却移花处，谁自临风吹玉笛。”
“师兄师兄，我不要听这些，我要听故事！”
“好，要听什么故事……”
哪怕身处漆黑的迷雾之中，听这样悦耳温和的声音说着话，他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甚至还惬意地闭上双眼。
苏师兄从不会害他，有苏师兄的幻境又怎么伤害得了他？
这次君远棹没有头晕，他仍维持着闭目打坐的姿势，直到刺目的光照破黑雾，在他眼前打出一片光亮。君远棹小幅度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清明之景。
一条被暴雨洗刷过的石阶出现在他眼前。
为何说是暴雨？石阶和石台上低洼处还残余着小滩的积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老者，君远棹从下至上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这位老者气息平和，看不出武功路数、功力几何……唯独身着的衣袍有些特殊。
按照常理，移花岛的衣袍都该是素白色布料制成，而这位前辈身上的衣料染淡青色，手腕处布有腕甲，肩膀处有着铁质的肩甲。
说是移花宫之人，但瞧起来却实在怪异。
君远棹站起，身上却未染半分纤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是一件做工繁复、衣料考究的移花宫衣袍，竟跟苏小白的服制有些形似。
这次他身上妥帖地系好了腰带，领口贴在脖颈处，端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君远棹动了动脖子，感觉有点不太适应。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左手上没有戴手甲，右手探上腰间，果然——是一柄通体乌黑的玉笛。
竟有乌色玉笛，君远棹笑了一下，暗道该不会仅此一支吧？
他确定了一件事，现在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移花宫弟子，他没有手甲，自然没有傀儡，身上一丝一毫的暗器也无。反而有一柄乌玉笛，作为他的武器。
君远棹向前走去，直到他走到这位前辈的面前，后者才仿佛刚刚看到他到来一样。
老者道：“你来了，枫儿身体已无大碍。”
远观时以为这位前辈是位老者，是因他的神态，给人的感觉就极为苍老。但近观时发觉这位前辈算是中年人，虽容貌普通，但面颊上一丝一毫的褶皱都没有，看起来保养得很好。
而能将唐青枫称之为“枫儿”的，普天之下除了唐门老太，也只能是唐青枫的师父子桑不寿。
君远棹皱了皱眉，大概知道这是何时的记忆了。
是他唐师兄救大师兄身死的那时候，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也在？
君远棹露出一点笑意来：“唐师兄没事，太好了……”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可他突然想到，唐青枫的平安无事是拿苏霜华的命来换的。
他笑不出来了。
子桑不寿叹道：“枫儿被公子羽一剑穿心，本无药可救，是大总管苏霜华以命换命救了枫儿……发动神功虽可起死回生，却也注定代价深重，我所亏欠的，此生都还不清了……”
君远棹咬着后牙，重复地问了一遍：“大总管苏霜华以命换命？！”
他虽然早已知道此事结局，但当他身临其境之时，感受又大为不同，他甚至能跟苏小白共情，他能想象到身为少总管的苏小白，在看到他义父以命换命的时候……有多难过。
该有多难过。
君远棹想着便咬紧牙关，眼眶发烫。
子桑不寿闭起双眼：“是啊，以命换命……苏霜华以己之命换枫儿一命，溘然长眠……苏霜华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是为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
君远棹以手掩鼻，深吸了一口气道：“宫主……节哀……”
“一入江湖，生死为疆……此劫是枫儿的命数，也是我移花宫的命数。”
君远棹掩下眼中的悲痛，问道：“那唐师兄现在……”
“枫儿他……已脱离危险，只是伤势太重，仍需静养才能醒来。枫儿因此一剑，受了苏霜华毕生功力……待身体恢复后，功力将比以往更上一层楼。”
没想到唐师兄竟因此劫难涅槃，甚至功力还比先前更精进。
子桑不寿说完停顿片刻：“只是连我也没想到，有人会为此永眠于地下，令我穷尽余生，也无缘得见……都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可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死大变，又有谁可以坦然放下……”
君远棹收紧双手，静默良久，最终问道：“我是否可以去看看唐师兄？”
子桑不寿向他略微露出笑，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慈爱，他劝慰道：“孩子，先去看看小白。”
君远棹闻言僵了片刻，失笑道：“是，我该去看苏师兄。”他拱手拜道：“弟子告退。”
慈爱平和的背后是难以言喻的悲痛，他不知道该劝这位宫主什么，只好先答应下来。至于让他感到怪异的一点……子桑不寿好像清楚苏小白与他的事情，在苏大总管离世之后，子桑宫主隐而未露之言有二。
其一是要他安慰苏小白，其二是怜取眼前人。
君远棹低头走在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脚下一片泥泞，他的心情也很难明媚起来。
武林名宿讨伐公子羽，公子羽对唐师兄下杀手……他是真的应该去恨公子羽吗？这世界就当真非黑即白？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处，此处荒无人烟，君远棹只想求得一瞬闲暇来透透气。
此时夕阳西下，远处海面泛起涟漪，广阔浩渺的海水波光粼粼。他就这样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让他恍惚这一切都是真实，而不是幻境。
迎面的海风吹来清新气息，凉意扑在脸上，君远棹轻轻地阖上双眼，他不再想俗世的纠葛，也不再想“无可解”之毒的压抑。他只专注于此刻的自然之景，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他对谁都可以笑脸相迎，他对自己的命都可以满不在意，但这不代表他心底没有压力和痛苦。
他知道人对于逝去的生命会有怜悯之心，会对亲近之人的生离死别产生痛苦。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但他没办法辜负爱他的人。
比如……苏小白。
君远棹沉了沉眸子，闭眼再睁开之时又是一派平静之景，他的心绪不该——
他怔怔地转过头，若有所感地望向不远处的长亭，那道身影着一身移花素袍，本该仙气的衣衫教他穿得如同缟素，只因那人眼中再无光。
君远棹驻在原地，胸口起伏着喘了两大口气。
天海交接处渲染着艳红的色彩，如火焰般燃烧着的色泽逐渐亮起，宛如用祥云彩霞织就的锦缎。
可哪怕是这样暖，这样炽热的颜色都沾不到苏小白半分。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苏师兄，君远棹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胸腔处有如短匕将他搅得剧痛难耐，他就这样疼着，怔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小白，脚下一步一顿地向那道染了霜雪的青年走去。
苏小白其实早就该看到他了，只是那样不吵不闹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
君远棹站定在苏小白面前，被铺天盖地的悲伤笼罩得喘不上气来。
苏小白没有哭，还向着他笑了笑，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可这种笑却让君远棹更加难受，哪怕站在他的面前，苏少总管还要装作自己懂事体贴，要装作他现下安好无虞。
他几乎是扑进苏小白的怀里，双臂紧紧地收拢着，抱着这样坚韧亦柔和的苏少总管。
是熟悉的醉心花香气，是熟悉的温暖。
原来在幻境中也是有温度的啊……那苏师兄也应该是会痛的吧？
“苏师兄……”他的声音带着颤，鼻尖也酸酸的。
苏小白双臂垂在身体两侧，没有去回报君远棹，仅轻笑道：“怎么比我还难过？”
“我心脏疼得要命，现在很想把它挖出来。”这是实话。
苏小白这才轻轻揽上君远棹的肩膀，边拍他的脊背，边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唐师兄已经没事了，不要担心。”
君远棹抓着苏小白肩头的衣料，咬牙道：“我担心的是他吗，他怎样又能如何？！”
苏小白听了这话才僵了动作，轻声道：“我不在场，但听说……青枫是为了救你。”
君远棹咬唇不语。
“我想了想，倒还有些庆幸，他是救了你。”苏小白静了半晌，“是救了你，才被公子羽一剑穿心。”
君远棹从苏小白怀中退开，睁大双眼，吼道：“我没让他救我！谁要让他救？水龙吟盟主，唐老太最宠爱的孙子，唐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移花宫的少宫主！他该好好地活着，除他之外，谁该死就让谁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般情绪激动，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着说着就会流泪。
君远棹抬手擦了一下眼泪，哽道：“苏师兄，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他此刻才稍微冷静下来，整个人都像被浸泡在冷水中，将他彻头彻尾地浇个透心凉。
他是谁？
唐青枫为了救谁而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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