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远棹坐在楼阁台边，方才跟在莞儿身边的小侍女为他斟了一杯酒，他只是略想了想便一饮而尽。不是没起疑心，太过相信别人，只是他仍然想不通，真的会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轻狂年少，总是要赌上一赌的。
在舒音演奏的台上突然生起一阵袅袅细烟，一般这种烟都是夺命的烟，江湖中不知有多少声名显赫的大侠和前辈死在这种烟下——他从话本中看来的。
可实则并没有。
没待多久传来一阵琵琶声，美则美矣，犹如魔音。
在场所有人皆气血翻涌，内力乱流，有些武功稍低的人已经吐了几大口血，普通人则是直接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君远棹也觉得胸腹之内像是有一团乱流，将五脏六腑都搅得生疼，胃部不断搅着几乎让他吐出来。
可就在他痛得恨不得昏过去的时候，一曲笛音将他唤得清明，那人高高地立在楼顶之上，只凭一支横笛就将琵琶音打得溃不成声。
是唐师兄。
君远棹紧紧地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直到——直到眼前发晕。
他身边已经没有小侍女的痕迹，手中也没有空落落的杯盏，耳边更没有令人清心醒神的笛音。
君远棹苦笑着牵动嘴角，向后仰倒下去，已经准备好脑袋磕在地面了，他只能安慰自己反正磕不死。可谁知他向后倒下，却撞入一个人的胸膛，这份认知让他清醒三分，紧绷着自己的腰腹和肩膀，暂且不敢回头看。
一股浅淡的花草清香扑入鼻中，是一种很浅很淡的，夹杂着花香与阳光味道的香味。
他闭了闭眼：“苏师兄。”
“嗯。”苏小白三指探上他的脉搏，半晌没有说话。
可即使是这样，君远棹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他放松自己倒在苏小白的怀里，将脑袋靠在对方的肩头。
“苏师兄，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君远棹找着自己呼吸的节奏，轻声地发问，“或者……我们之前认识吗？”
“别说话。”苏小白轻斥。
可苏小白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这个人就是温温柔柔的，不会生气，不会发火。
君远棹笑了笑，不说话。
“我送你回房间。”苏小白心中忍着一股怒意，声音没什么起伏波动。
“我没有房间。”君远棹说得坦然，他反手握住苏小白的手，果然，跟初见那时一样，那双手在轻微地发颤，手指上的骨节明显得有些硌手。
苏小白却没有收回手，他认命地拍拍君远棹肩头：“……别在这坐着。”
君远棹这才回过头，有些委屈可怜地答：“苏师兄，可我没有力气了，你能抱抱我吗？”
苏小白什么话都没说，他稍稍蹲下身子，一手绕过君远棹的后背，一手绕过膝弯，将后者打横抱起。君远棹乖巧地靠在苏小白身上，故作虚弱地道谢：“苏师兄真好。”
由此他确认了一件事——苏小白不对劲。
具体哪不对劲，这位苏师兄八成跟他性向一致，还有……恐怕他跟苏小白熟悉的某人有些相似，苏小白从他身上看得到另一人的影子，因此会对他没有底线，没办法拒绝他，会对他好。
可他毕竟不是旧人，有些事又没办法对他讲起。
君远棹想了想，这番逻辑可以自洽，大概八九不离十了。至于这种心有月光的男人，他不打算再招惹了，也没兴趣拿自己跟那位月光作比，更不想给自己留什么隐患。
到此为止吧。
不该有开始的感情可以结束了，没必要再去招惹这个人，他惹不起，也还不起。
可被轻柔放在床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发烧了，整个人烧得厉害，从腹部燃起来的热度蔓向四肢百骸，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枝燃起的藤蔓。
连声音都发烫：“师兄……”
苏小白没在笑了，那神情复杂，君远棹只从中分辨出歉意和思念，且苏师兄的耳根很红。
君远棹闭上眼睛，即使看不到事物会让人心悸，但他相信苏小白是仙人，是君子，即使两人之间没有关系，苏小白也不会去伤害他的。
如果苏小白单纯因为他是他，那他一定愿意去追求这样温润可亲的神仙的。
可惜不是，那份思念又怎么会是对他？
不知为何，君远棹开始莫名地嫉妒那位素未谋面的白月光了，他好奇究竟是何人，优秀到何种地步，才能得到仙人的青睐和一往情深……情深义重到他根本不敢伸手去接。
“师兄，我会死吗？”
君远棹以舌尖润了润唇，轻轻地闭上眼睛问询。
可他心知肚明，看苏小白的态度是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事的，更不会让他死。
……对，那一眼里的复杂有着对死的恐惧，苏师兄一定是见过死人的，准确一点大概是见过亲人爱人死在自己面前的。
“不会，你不会有事的。”苏小白话说得珍重，他将君远棹的手心摊开，把自己身上的香囊解下放在对方的掌心，随后又让后者的掌心收拢，将香囊握在掌中。
君远棹笑了笑，依然没睁开眼：“这是什么？”
“是醉心花的香囊，你先前闻到的味道。”苏小白双手握住君远棹的手，那只手的热度几乎也要把他燃灼，“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个味道，很适合你。”
君远棹屏着呼吸，心脏砰砰地跳动，眼泪不由自主地从两边眼眶流淌而下，流过鬓角，淌入枕头。
又是这样，他都不知道为何要流泪。
“苏师兄是我所见最温柔纯粹之人，耐心有礼、待人温和，从不发火……善良、质朴、心思纯净，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苏小白学着他的语气复述着这句话，声音却有些抖。
可的确如此，他很会看清人的特质和优点，如果他当真夸了苏小白……不，这话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君远棹的意识昏昏沉沉，因为要拼命去想些什么，愈发觉得头痛难耐，眼泪也止不住地在流。于是他睁开眼睛，露出一点笑来，但那抹笑一定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因为他实在笑不出来。
苏小白俯身去靠近他，将唇覆在他的眼角和眼眶，轻轻柔柔地替他拭去泪水。君远棹哪被人这样捧在掌心温柔对待过，他紧咬着下唇，扯住对方的衣领，将唇磕在对方的唇上，不管是啃还是咬，他都要感受这一份温度。
可苏小白将手撑在他脑侧，对他温柔地回应着。
他像涓涓溪流，也像浩渺的江海，总之不论被怎样相待，他都没有分毫的脾气，一概地将这些接受。太要命了，君远棹想着。
他从没见过这样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君远棹想，苏小白应该是清醒的，不清醒的是他。
如果清醒，为什么会心动？如果清醒，为什么要同他亲近？欠下的债好偿还，可欠下的情债却不好偿还。
“也许你该遇见的……不是我。”苏小白仍维持着弯身的姿势。
那该是谁？君远棹猛地张大眼睛，哪怕他头脑昏沉，视线难以聚焦在一点上，他也想看看说出这样狠心话的人，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苏小白没有什么表情，他始终神色淡淡的，最多则是一种淡然的柔和，现在也许还多几分无奈和纵容。
君远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或者说他已没有说话的力气。
苏小白稍稍离开些，手掌覆在君远棹的小腹处，露出一点苦笑：“……这么相信旁人么。”
没等君远棹所有反应，他又叹口气：“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他做错了什么吗？
苏小白再不言语，只是以温和内力化解君远棹身体中的药力，他重新闭上双眼，在这温暖舒适的灵流中几乎要睡着。可没过多久，忽地从丹田中涌来一股力量，像是什么反噬，君远棹呼吸急促，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左手因香囊不敢用力。
事已至此，他终于知道自己身上被下的是什么药。
他掀开眼，却看到苏小白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紧皱着眉，黑眸中燃着星星点点的火。
是怒火，他在生气？
这一认知让君远棹轻轻地扯动嘴角，他想撑坐着起身，心中念了几遍清心经。苏小白担忧他，自然要过来扶着他，可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身体会这样敏感，只是衣料与身体的摩擦就让他受不住。
他现在很想……很想。
而且如果是苏小白，无论他做什么，一定都不会拒绝他。
君远棹吞咽喉中猩甜，在欲·望和人性中徘徊，纵使只有几秒钟，也足够漫长。他眨了眨眼，最后笑着道：“别管我了，师兄。”
他又将笑容收敛，咬紧牙根：“求你，走吧。”
君远棹紧紧握住拳，他知道这药不能解，无解法，否则苏小白怎会愤怒、怎会无策、怎会仅在那站着陪他呢。既不能解，结果如何咎由自取罢了，没必要拖他人下水，离他远点，苏小白还是不染纤尘的仙人，他不能为了他的一己私欲……
苏小白的手触到他腰间的软甲，腕间剔透的玉镯与铁甲触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没有词语能描述出君远棹此时有多意外，他震惊，他不解，他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可他又没办法说话了。
他竭力把自己的呼吸声压在最低，可心却跳得厉害，刚才以意志降下的热度复燃，且比来势更猛。
君远棹猛地欺近，却觉得苏小白的唇热得像火炭，他不该冷冷冰冰的吗，就像第一眼看到他这个人。也许是他太烫了，太热了，把这样的神仙也点燃了吧。
……
即使是这样，也没有推开他，是否早已做好跟他沉沦深渊。
在朦胧中，他听到几声呜咽，看到美人眼角的一行清泪。又是那种感觉，让他心口难受到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感觉，他犹如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从发顶凉到脚心。
他停下动作，眼前却浮现出那人眼角泛红的模样，也是在床上。不存在的记忆搅得他头痛欲裂，头疼盖过了心口和腹部的疼，在这种疼痛之下，他逐渐失去意识。
而最后他还在想，这样也好，没有伤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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