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洛氏

前方战场浴血奋战，后方除燕国国都蓟城对此战关注外，尚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平溪之战。

楚国云梦泽名闻天下，不仅因为云梦泽是楚国最大一处湖泊，更是因为此处的云梦洛氏和平阳书院。平阳书院门前一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道尽培养天下雄才之心，与齐国稷下学宫、韩国昭侯道场齐名于天下。而云梦洛氏则因其富可敌国之名举世侧目，洛氏生意极广，不仅在魏市、齐市、楚市内有极大影响力，还因其与强国诸侯联姻而保持了一定的政治势力。嫌少人知，平阳书院便是洛氏族学传承。

云梦泽湖中有一湖心岛，墨家巨子曾受洛氏之托建此机关消息室，每时每刻，这座木头房子里都接受来自各国的消息秘密。洛氏长子洛夙今日值守，他双目紧闭，直坐于蒲团之上，悠悠然听随从说起有关平溪之战的消息。听闻燕国竟然能用剩下的十万残兵弱将与赵国武卒周旋大半月，甚至少年将军栾博深入敌腹奇袭，以赵军主帅公子昆人头祭器后，双目圆睁。洛氏有好面容，公子洛夙时年二十三，身怀兰馥之香，尤其双目间一点红，更衬得肤如白雪、流光溢彩。他后朗声笑道：“病秧子燕国竟然有新气象？究竟是起死回生还是回光返照？命洛宁入燕详查回报。”

洛宁是洛夙的亲弟弟，洛氏次子，分管洛氏在齐燕两地所有生意。随从是一个黝黑面皮的小郎君，名唤子婴。

“子婴遵命。”

心中纵有疑惑，子婴却依然听从洛夙吩咐召唤洛宁。

便是此时，洛氏家主洛成子急召洛夙回府。洛夙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心中惶惶然预感，父亲急召之事或许与燕国有关。

洛氏府邸在云梦泽湖边，是一座极为辉煌的七进大宅院。夕阳下的云梦泽湖水烟波浩渺，立于议事堂前厅百余级白玉阶上，洛氏家主洛成子负手凝望。

“父亲安好。”洛夙深深一拜。

“燕中大夫高峰向洛氏买粮。”

洛成子看也不看儿子，只轻轻说了这一句话。

“父亲应允了？”

燕国贫困，而洛氏以商贾起家，一个底层民众连饭都吃不饱的国家，洛夙实在想不到帮了燕国后洛氏如何获利。可父亲的样子分明是将燕国的事上了心，洛夙疑惑。

“我没有卖。我告诉高峰，洛氏粮仓将赠予燕国。”

洛夙大惊，洛氏子弟无国籍而周游列国，立足楚国这丰沛水域、鱼米之乡，多年来攒下的家本是为在大争之世留作后用，竟然被父亲送给弱小的燕国？

“这是为何？燕国此时甚至不能算强弩之末，根本就是行将就木啊父亲。”

“我儿聪慧，如果也如世人一般看待燕国就不会让洛宁深入探访。”

洛成子心怀帷幄，身后的玄色披风随风摇曳。

“儿子只是好奇燕的少年将军栾博，又想知道燕何时将不复存在而已。”

“燕国将许洛氏以国。”

洛夙更惊。许之以国，何等分量，何其豪气。

多年来洛氏凭借自己独特的政治智慧游离诸国之外，选择楚国也是因为楚国有天然屏障，且楚王憨傻容易糊弄，楚民重利好做生意。可拉拢姿态从无减少，许之以国，第一次听说。

“敢问父亲，如何实现？别不是中大夫空口白牙，口说无凭。”

“从国后起。燕将求洛氏或强国联姻，燕太子妃之位是序章。”

燕深受内乱之苦，但这一代王位承袭极为明确，长公子郭麒麟是不二选。

“长公子早有婚配啊，温温是我洛氏娇女，怎堪为妾？”

“长公子之妻早晚身体不适，人食五谷杂粮，怎会长生不老？且瑶夫人出身极低，所生也只是女儿，早引得燕国朝野不满。”

“这是中大夫意思？”

谋划未来的国后之位，中大夫不敢，上大夫也不敢。洛成子轻轻回一句，“是燕王意思。”

洛夙终于安心，复又有难言的复杂情绪流淌。

他和弟弟都为洛氏前途联姻他国贵女，婚姻虽不能说不幸，也远远不能称之为圆满。本想着妹妹更受父母怜爱，身为女子不必承担家族重担，等过了十五就让洛宁带着出去看看，再做婚配打算不迟……又听闻燕国长公子夫妻感情甚笃，如果长公子贪图洛氏大利杀死爱妻，这样的男人何足嫁？如果长公子不杀爱妻，爱妻却因温温而死，温温有何脸面立于燕国？

父亲一生殚精竭虑都为了洛氏筹谋择主，他与弟弟是洛氏筹码就算了，原来竟然没有例外。

“权贵娶亲，真心最是次要。”

似乎看穿儿子心中所想，洛成子忽然言道。

“儿子知道了。”

“去看看你母亲和妹妹吧。”

洛氏后宅雕梁画栋，精美程度完全不弱于小国、弱国的宫殿，即便是楚王到访，亦不失礼。彼时洛温年纪尚小，刚从平阳书院下课回府，与母亲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今日夫子有多么严格，又抱着大嫂二嫂撒娇要珠钗。真是个小孩子，洛夙心道。

“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就知道闹腾家里人。”

洛夙先声夺人，一一见礼过后，洛温又抱着大哥撒娇要金窠子。

“堂堂洛氏之女，竟然如此贪财？”

“不止贪财，而且饥色。书院的男子都貌丑无比，哪儿有我家长兄唇红齿白？”

洛温灵动，双目流转之间全是狡黠神色。他的妹妹年方十五，身量苗条、性子冲动，如何担当得起一国之后。何况燕国苦寒又穷弱，燕长公子又有婚配，怎堪良配？

洛夙不动声色地打趣妹妹，却叫洛夫人看出问题。请安过后独留洛夙叙话，众人行礼后道别，唯有洛温在母亲帷幕后头朝长兄比鬼脸。她还留着孩童似的总角发式，红缨与玉琅珰丁零作响，洛夙作势要打，瞥见兄长神色后一溜烟儿跑的飞快。

“你父亲同你说什么了？”

洛夙拿住母亲递来的带盐新橙，喝了碗茶汤后道：“燕长公子或许要迎娶温温。”

说是或许将与强国联姻，但齐楚魏赵韩中，齐赵与燕是纠纷不断的邻邦，结亲机会很小；而魏国多年来帮着燕斡旋齐赵关系，算得上盟友，也没必要贡献公主出来和亲。余下的韩国楚国公主少，适龄而又愿意远嫁的更少，云梦洛氏已经暗助燕国，因此泰半机会就是温温。

洛夫人拿着酒爵的手微微颤抖，涟漪朵朵。

“大约何时？”

“未定。”

此时此刻，无论是洛温还是郭麒麟都对这桩婚事处于懵然不知的状态，完全没想过两人一生结缘从此开始。彼时平溪之战正处焦灼，洛氏名下的赵国酒馆有一消息传递回云梦泽，洛成子颇为看重，亲笔写了锦书叫洛夙送去燕国军营，又特地吩咐带上洛温。洛夙不敢大意，带着洛温星夜兼程奔赴平溪河谷。洛温只当是父亲看中她，给了历练机会，依旧懵懵懂懂、兴奋好奇、紧张刺激兼有，只有洛夙敢怒不敢言。

燕国军营有了补给后将士面貌焕然一新，营口十里地外换防驻守频密。单靠着中大夫高峰临走前给的玉牌还不足见燕王长公子，洛夙只好带着洛温立于营帐前稍等。

洛温生来一双狡黠可爱的圆杏眼，肌肤胜雪、琼鼻朱唇、螓首蛾眉，顾盼之间自由万丈光辉灿烂流光，虽然年纪小，但已经颇具美人风姿，在这一种糙汉子里格外突出。因此郭麒麟一眼看到她，玉雪可爱，他只想到这四个字。

“燕长公子郭麒麟多谢云梦洛氏出手相救。”

引入营帐后，郭麒麟忽对洛夙行此大礼。洛夙原本记恨他夺走妹妹，但看郭麒麟坚毅瘦削的脸上全是真诚后，便舒服多了。也不推辞，结结实实受了这礼。倒是闹了洛温脸红一番，她慌忙躲到兄长身后，回礼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好躲着做鸵鸟。

“洛氏还要为长公子献上一大礼。”

洛夙故作神秘，也不支走洛温，堂而皇之地拿出了那枚锦囊。郭麒麟一目十行，看完后恨不能仰天长笑，看洛夙的眼中更多几分感恩。原来赵国自主帅被杀后君臣不和，一面主战，一面主和，每日吵得赵侯脑袋疼。不知是赵侯真的脑子生了问题，还是其中又有什么玄妙，赵侯竟派了草包膏粱公子赵平来做前军主帅，赵平一向与目下赵军主将鄢颇不和，势成水火。将帅不和、君臣不和，再加赵国国内刚刚兴起的虫灾，这老天爷可真是偏心眼儿偏到家了，燕国本只想着不败，如今看来竟可争胜。郭麒麟怎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