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寒人心

赤龙洲之南，后有仙府碧螺宫。夜雨寒凉入骨，黑漆漆的山林，风、雨交替，遮掩了其余的声音。在泥泞的山路上，许二拖着身躯艰难地在地上爬行，破掉的箱子和断了的腿，是他躲雨时爬下山崖的最大障碍。

但两者，都是他不愿意，更不能放弃的东西。就像他来到这里不远万里，都是因为心有所念，所以会一路上咬牙坚持，才会在断腿后还会残喘不止。

背上的竹制书箱已经变形，斜挂在身侧，只是还没破。泥土里的双手被秋雨冻得发白，前额上细密的汗珠，被雨水反复冲刷过，再一次一茬一茬地冒了出来。拖泥带水的双腿，虽然简单地包住，却仍然往外渗着血，血还没有混到泥里去，大雨倾盆把它冲干净。可以浓重的血腥味，却随着狂风远去。

甚至许二自己也没有想到，当碧螺宫后山深处圈养的那些妖兽闻到了这股血腥味之后，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不停地冲击阵法，想要直接冲向这血腥味的源头。

那天早上很早。那时候，天还没黑，雨还没下。许二也还是一个四肢健全，眼神明朗的翩翩少年。当天下午，许二经过多年的跋山涉水，终于抵达赤龙洲南派修仙宗门之首碧螺宫。

他是唯一到这里来寻找的人，找到了多年不见，却从未停止思念的人。林云儿，她是许二的青梅竹马，五年前被云游仙人带到碧螺宫，据说是为了修习仙法。至于他，之所以找林云儿，也许是因为师父消失后，他自己在孤苦无依之下无所事事；也许是因为分别时，两人曾经约定好以后再见面；也也许是因为师父当年送给林云儿一小袋米。

对于究竟是为什么，许二也无言以对。可以是打心底里想再看她一眼，即使现在已经站得很远了。来到这里，许二便和山门守卫的弟子去打听了一番，并确定林云儿，就在这碧螺宫里。欣喜万分，不一会儿，林云儿来到碧螺宫的山门前。

白衣胜雪，长发飘飘，飘飘花容，面容如云，桃花初露，形似初露荷花，好一个仙人下凡的模样。远远地蹲下许二，自然是看到了这个白衣仙子，只是不敢多看

。

说不下去，就把她和记忆中的林云儿联系起来，林云儿年轻，瘦削，衣衫褴褛。除外表变化外，林云儿的气质更是全然不同。林云儿在许二的记忆里，是一个爱哭鼻子，但又非常坚强的山野姑娘。

而且眼前的白衣仙子，就是带着一种威慑力，她似乎永远高高在上，不可仰望，更不敢心生亵渎。看山门的弟子见许二没有反应，便悄悄地把石头踢过去，石子精确无误地打在许二的脸上，瞬间打出一个红印。

许二吃痛，揉了揉脸，有些恼怒地转过头来。看见山门弟子，偷偷朝他努嘴，好像在告诉他，你要找的人来了似的。怎么了这个白色的精灵是林云儿吗？许二惊疑不定，竭力压下心中压抑已久的激动，目光忐忑不安地望着白衣仙子。

这次，他认真地看着。只见她左手手背上，确有一块红色胎记，而且相貌也愈看愈像，加上门徒的肯定，许二此刻心里大定，这就是他所寻找的少年玩伴，林云儿！

许二大吃一惊，虽然不敢贸然出声呼唤，但脸上的笑容却再也无法掩饰。白衣仙子觉察到了许二的目光，转头看去，似乎马上又是一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样子。

来时许二还特意梳洗了一番，他的样子只能算比较耐看，但他整个人却显得非常干净清爽，一双眼睛更加清澈明亮。可以想象，在这仙家府邸的映衬下，他穿着粗大的草鞋，背上带着发黄的竹制书箱，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光滑的行山杖。

幸亏自己举手投足，倒也不失负笈远游的读书人，应有风度。两个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惟有许二咧嘴笑个不停。虽然这个微笑看起来很傻，但即使是在普通的少女身上，也会有些猥琐。可是这个微笑，却是此刻他发自内心，难以抑制的真实情感的流露。5年后，他终于再次见到她。

两个人虽然没有一句话，也没有红眼睛，也没有红脸，可是看到这一面，对许二来说，已经很满意了。但是许二脸上的傻笑，渐渐显得尴尬起来，最后，脸上只剩下一丝牵强的笑容。惟有许二见林云儿已是秀眉微蹙，眼中更是不加掩饰的鄙视与鄙视，而后更是转过头去，似乎是怕再多看他一眼，就弄脏了自己的眼睛。望着对方向山门内走去，许二的心似乎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在原地愣了半晌，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尴尬地挠挠头。

他暗自苦笑道：“人家可是神仙玉姑娘，自己这个平平淡淡的穷小子，能看得出来，已经是很幸运了。啊，许二，你可要心满意足了啊。”“人情似纸片，世事似棋局。”这道理，读了不少书，许二自然明白，也能想得明白。现在的情况，也不过是他这几年在路上，闲暇时梦寐以求的千姿百态的相逢情景之一，应该也算得上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吧。

但是，许二选择了这条路，可没能看懂一场好戏的守山门弟子，却不愿事情就此结束。那个男人壮着胆子，冲林云儿小心地问：“林仙师，那人说他是你的青梅竹马，还说些什么，对你心照不宣，小的哪里肯信，可他却死缠烂打不走，你看，该怎么办？”

进屋后，步履蹒跚的林云儿，又转过身来，望着许二，她的脸明显变得苍白，粉嫩的脸颊，已如盛开的桃花，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山门的门徒偷偷地看了看，心中好一阵颤动，心中冷笑道：“山野丫头身份低贱，年纪轻轻就成了宫主嫡系，真叫人眼花缭乱。可是任你地位再高，也不能改变你出身低微的事实，如今被人提起，你生气也没有用，这就看你如何下场了。”

许二听到此话，冷冷地瞥了一眼心狠手辣的守门弟子，强笑道：“小的不过是个俗人，怎会知道仙子的来历，这里也没有我要找的林丫头，仙子不要怪，我这就去吧。”林云儿闻言，恍然一惊，此时的眼睛，似乎变得格外灵动。过了一会儿，林云儿轻舒一口气，仿佛心里大定了似的，瞬间轻松了下来，她脸色一变，冲着守山门的弟子冷冷地说：“没用的东西，看门狗也当不好，要你干嘛！”

守山门弟子仆地跪下，哭喊着，求饶。而林云儿却不理睬他，转过头去，望着许二，从袖口里掏出几粒金子，像是在打发乞丐一样，轻声笑着说：“别再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许二微一愣，金子落了下来，而林云儿却看也不看，脚尖轻点，似惊鸿，飞进碧螺宫的山门内。望着远去的林云儿，许二的眼眶渐渐红润，但也只有眼眶变红了。最后，他抿着唇，弯腰拾起地上的金子，又站起来，脸上已挤出了笑容，一句话也不说，颤声叫道：“谢仙子！”

语声中，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凄凉和失望。话已说完，守门人的求饶声戛然而止，他偷偷地瞅了一下山门内部，确认林云儿已走了，这才急忙起身，嘴里嘟囔着几句。

看见失魂落魄的许二正要离开，心中怒火便再也压不住，先是心虚地又望了一下山门，然后三步一步向许二身后跑去，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后心。被那人踢狗咬泥的许二，艰难地转过身来，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咬牙忍住不动。喂，喂！老爷子，我好心送你下山，你这是什么眼神？

不管你相信与否，老子打死你守山门的弟子厉喝道，说着又上前踢了许二几脚，见许二也不反抗，只觉十分无礼，便吐口水，心满意足地回山门立起。许二知道，这个人也是过嘴瘾的，来之前他早就打听过了，像这样山里的宗门也是不能随便杀人的，特别是不能随便杀平民百姓。然而，为了尽快平安离开这里，许二还是选择忍耐

。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看碧螺宫的山门，眼中似有不甘与不舍，可又无奈与自嘲。没有走出多远的路程，就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金袍公子上山了。领头的金袍公子，剑眉星眼，让人一看便知他是倚马斜桥，华贵风流的俊俏公子。手中轻摇纸扇，扇面正反各绘山川、瀑布，画工极为逼真。又不是很宽的山路，许二早就注意到了这伙人，便提早走到路边的草丛里躲避，他整个人虽然狼狈落魄，腰却一直挺直了。

或许是因为许二的知识渊博，对方经过许二身边时，根本就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习以为常的和气谦和，预料中的平静。彼此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许二才又回到了山路上，心里满是林云儿那冷酷冷酷的神情。想起这些，许二少不了感到有些疲倦，于是脚下的步伐，也不由的慢了许多

。多年来，一路困苦，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对人说一句话；途中闲暇时，所写的那些信，也注定要成为无主之物；至于那一袋米所结的缘分，从方才接下的施舍起，也该也消逝了。许二掏出林云儿送来的几枚金子，在手中轻轻一掷，苦笑道：“真沉！这时，路中间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许二的去路，并高声叫道：“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