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抽出霜落，又是一剑欲刺，薛洋开口道：“晓清月，我那个没说完的故事。你现在不想听下半截了吧？”
“不想。”
虽是这么拒绝，人却微微侧首，剑势凝住。
薛洋道：“可我偏要说。说完之后，要是你还觉得是我的错，随便你想干什么。”
他随便抹了抹腹部的伤口，压住它，不让它流血过多，道：“那个小孩子，见到了哄骗他送信的那个男人，心里很委屈，又很高兴，哇哇大哭着扑上去告诉他：信送到了，但是点心没了，我还被人打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盘。
“而那个男人似乎刚刚被那个彪形大汉逮住了，揍了一顿，脸上有伤。又看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烦躁至极，一脚踢开。
“他上了牛车，叫车夫立刻走。小孩子从地上爬起来，追着牛车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盘甜甜的点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车前招手想让他们停下来。这男人被他的哭声吵得心烦，夺过车夫手里鞭子，抽在他头上，把他抽倒在地。”
他一字一句道：“然后，车轮就从这个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过去！”
不管晓清月看不看得见，薛洋对着你举起自己的左手：“七岁！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滩烂泥！这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
“晓清月，晓星尘抓我上金麟台的时候，好义正辞严！谴责我为什么因一点嫌隙就灭人满门。是不是手指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全家？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来戏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赐！栎阳常氏，不过自食其果！”
你不可置信道：“常慈安当年断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报复，你也斩断他一根手指好了。实在记恨不过，你折他两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条手臂也好！为什么非要杀人全家？难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条人命来抵？”
薛洋竟然认真地想了想，仿佛觉得他的质问很奇怪，道：“当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条都抵不过。五十多个人而已，怎么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你被他这理直气壮之态气得脸色越发苍白，喝问道：“那旁人呢？！那你为什么又要屠白雪观？为什么要弄瞎宋子琛道长的眼睛？！”
若不是你弄下了子琛的眼睛，师兄他就不会...不会.....
薛洋反问道：“那你和晓星尘又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为什么要碍我的事？为什么要帮常家一家杂碎出头？你帮常慈安？还是帮常萍？哈哈哈哈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后来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帮他？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你们错了，你们不应该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说得清吗？或者你和你师兄根本就不应该下山，你师尊抱山散人多聪明啊，你们为什么不听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问道？搞不懂这世界上的事，你们就不要入世！”
晓清月忍无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听到这一句，薛洋眼中那道已许久不曾流露的凶光，重新出现了。
他阴冷地笑了几声，道：“晓清月，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你和晓星尘。我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自诩正义之辈，自以为品性高洁之人，就是你这种总以为做点好事世界就变美好了的大傻瓜，白痴，天真，蠢货！你恶心我？很好，我会怕人恶心吗？不过，你有资格恶心我吗？”
你微微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阿箐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
薛洋亲昵地道：“最近咱们晚上都没再出去杀走尸了吧？不过前两年，我们是不是隔几天就出去杀一堆啊？”
你嘴唇动了动，似是微觉不安，道：“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薛洋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两个眼珠子都被自己挖没了，看不到你杀的那些‘走尸’，他们被你一剑贯心的时候，多害怕多痛苦啊。还有跪下来流着眼泪给你磕头求你放过他们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头都被我割掉了，他们一定会放声大哭，喊‘道长饶命’的。”
晓清月浑身都抖了起来。好半晌，你才艰难地道：“你骗我。你想骗我。”
薛洋道：“是，我骗你。我一直在骗你。谁知道骗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骗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你踉跄着劈剑朝他砍去，喊道：“闭嘴！闭嘴！”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个响指，从容后退。而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像个人，两眼里竟然闪着绿光，他那对笑起来时会露出的小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活生生是一只恶鬼。
他叫道：“好！我闭嘴！你不相信的话，就跟你身后那只对对招，让他告诉你，我有没有骗你！”
剑风袭来，你下意识持霜落反手格挡。两剑一交，你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个人瞬间化作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霜华？？
“星....星尘？”
没有回答。
霜华和霜落是师父送给你和晓星尘的，霜华虽然是晓星尘的配剑，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对于霜华的剑气你再熟悉不过。
可此时，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有希望只是你的错觉。你缓缓地转身，哆哆嗦嗦地伸手，摸到了剑的剑刃。顺着剑刃往上摸，终于，一点一点描摹出了剑柄上刻着的“霜华”二字。
你的脸越来越白。六神无主地摸霜华的剑刃，连锋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个人抖得连声音都几乎散了一地：“……星尘……师兄……晓星尘！……是你吗……？“
若是你看得见，你就会发现对面的人哪里是晓星尘，而是宋岚。
对面宋岚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你缠眼的绷带已经被源源不绝的鲜血浸染出了两个可怖的血洞。你想伸手去碰持剑的人，但全然不敢，手伸出又缩回。
阿箐的胸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泪水也泉涌般夺眶而出。
你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说句话……”
你彻底崩溃了：“谁说句话？！”
薛洋如他所愿，说话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诉你，面前的这具走尸，是你哪天杀的啊？”
当的一声。
霜落坠到了地上。
薛洋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岚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薛洋笑得眼里泛起了泪花，恶狠狠地道：“怎么啦！见到你的心上人感动得都哭了！你们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让呜呜呜的哭声泄露出一丝。
“晓清月啊晓清月，你的好师兄，你的心上人好不容易找到你，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亲手杀了他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师兄被我割了舌头，还被你一剑刺中时的表情啊！！那表情，可真是...啧啧啧”义庄内，薛洋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种既狂怒、又狂喜的恐怖语气破口大骂：“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们连你们自己都救不了！”
你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岚脚边。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原本洁白无暇的道袍已沾满了鲜血和尘土。
薛洋冲他喝道：“你一无事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白色的绷带已彻底被染成红色，晓清月满脸鲜血，没有眼珠，流不出泪水，只能流血。被欺骗了几年，将仇人当做好友，善意被人践踏，自以为在除魔降妖，双手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亲手杀了晓星尘！
你只能痛苦地呜咽道：“饶了我吧。”
薛洋道：“刚才你不是要拿剑刺死我吗？怎么一会儿又讨饶了？”
他分明知道，‘晓星尘’的凶尸在为他保驾护航，晓清月不可能再拿得动剑。
他又一次赢了。大获全胜。
忽然，晓清月抓起委地的霜落，调转剑身，锋刃架上了颈项间。一道澄净的银光划过薛洋那双仿佛暗无天日的幽黑眼睛，晓清月松开了手，殷红的鲜血顺着霜落剑刃滑下。
师兄，阿月来陪你了......
随着那一声长剑滚落的清响，薛洋的笑声和动作戛然而止。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晓清月一动不动的尸体身边，低下头，嘴角边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薛洋的眼眶似乎微微的红了。
随即，他又恶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说完，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听话。”
薛洋探了探晓清月的呼吸，捏了捏她的手腕，似乎是觉得死得不够透，不够僵，站起身来，进到一侧的宿房里，端出一盆水，就着一条干净的布巾，把她脸上的鲜血擦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条新的绷带，细细地给晓清月缠上。
他在地上画好了阵法，置好了必须材料，将晓清月的尸体抱进里面摆好。做完了这些，才想起来要给自己的腹部裹伤。
他大抵是相信再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又可以再见了，心情越来越愉快，把地上滚落的蔬菜水果都捡了起来，重新在篮子里码得整整齐齐，还大发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扫了一通，给阿箐睡的棺材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新稻草。最后，从袖子里拿出了晓清月昨天晚上给他的那颗糖。
刚要送进嘴里，想了想，却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边，单手托腮，百般聊赖地等着晓清月坐起来。
却一直没有等到。
天色越来越暗，薛洋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滴滴地敲打着。
等到暮色彻底降临，他踢了桌子一脚，骂了一声，一掀衣摆起身，在你的尸体身旁半跪下来检查自己刚才画的阵法和咒文。反复确认，似乎没错，他皱眉思索，还是全部擦掉，重画了一次。
这回，薛洋直接坐到了地上，很有耐心地盯着晓清月，又等了好一阵。阿箐的脚已经麻过了三轮，又痛又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肿了，看东西有点模模糊糊的。
又等了一个时辰后，薛洋终于发现事态失控了。
他把手放到晓清月的额头上，闭目而探，半晌，猝然睁眼。
晓清月的魂魄已经碎的不像样子了，而碎裂成这样的魂魄，根本无法用来炼制凶尸。
薛洋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那张永远都笑意满满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晓清月脖子上的伤口。然而，血早已经流尽了，晓清月的脸已苍白如纸，大片大片已变成暗红色的血干涸在他的颈项间。现在才去堵伤口，什么用都没有。
晓清月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连魂魄都碎了。
在薛洋的故事里，那个吃不到点心、哇哇大哭的他，和现在的他差距太大了，让人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此时此刻，在薛洋的脸上，看到了那个茫然懵懂的孩子的一点影子。
薛洋的眼中刹那间爆满了血丝。他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捏起拳头，在义庄里一阵横冲直撞，连摔带打，巨响声声，把他刚刚亲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他的表情、发出的声音，比此前他所有的恶态加起来还要接近丧心病狂这个词。
砸完了屋子，他又平静下来，蹲回到原地，小声地叫：“晓清月。”
他道：“你再不起来，我要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了。
“这整座义城的人我全都会杀光，全都做成活尸。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管真的可以吗？
“我要把阿箐那个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尸荒野，让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烂。”
“还有你的师兄！！我刚才是骗你的！！她不是你杀的！要再不醒过来，信不信我也把他炼成凶尸！！我把他挫骨扬灰，我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薛洋此时情绪十分愤怒，昨天的晓星尘他也打算把人炼成凶尸，可是晓星尘的魂魄就像如今的晓清月一样碎的收不起来了.....
他只不过拿了晓星尘的剑去唬晓清月，她怎么就信了！！！真是好骗！！！
阿箐无声地打了个寒战。
无人回应，薛洋突然暴怒地喝道：“晓清月！”
他徒然地揪着晓清月的领口，晃了几晃，盯着手中这个死人的脸。
突然，他拽着晓清月的胳膊，把人背了起来。
薛洋背着你的尸体走出门去，像个疯子一样，口里碎碎念道：“锁灵囊，锁灵囊。对了，锁灵囊，我需要一只锁灵囊，锁灵囊，锁灵囊……”
等他走出好远，阿箐才敢微微地动了一下。
她站不稳，滚到了地上，蠕动半晌才爬起来，艰难地走了两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跑出好久，把义城远远甩在身后，她才敢把憋在肚子里的大哭放了出来：“姐姐！！姐姐！！呜呜，姐姐！……”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