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谣。

魏无羡平日里虽大大咧咧些，灵慧却是半分不少的。温襄话不多有点到为止，明显不愿就此再谈，他便自然而然转了话题。

　　仅凭温襄先前的话，他便能猜个六七分。

　　聪明人之间向来不必多说。

　　见他明眸如星灼灼，温襄唇边也微微勾起舒然笑容，然后起身若无其事般回到人流中。两人都不再提起方才的沉重话题，倒是悠哉悠哉各自重新做了许愿灯。

　　魏无羡虽还是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位岐'山温氏三小姐究竟是怎么个想法，但见对方眉目舒然唇边含笑时，竟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好整以暇靠过去看着温襄将整个灯笼都画满了小巧玲珑的糖果，不由得笑问：“原来温三妹妹你竟喜欢吃糖？”

　　温襄道：“糖很甜。”

　　听见对方颇有几分理所当然的回答，魏无羡笑得眯起眼故意揶揄道：“糖是甜，可也没有美人在侧更甜呀。”

　　也不知有没有听懂魏无羡这句不着调的诨话，温襄只是失笑般摇了摇头后缄声看着许愿灯缓缓升上茫茫夜空，倏尔轻然一笑不再管身旁的魏无羡，而是双手合十闭上眸子，收敛面上的散漫慵懒虔诚对着在茫茫夜色里越飘越远的天灯轻声许下愿望，“愿我温怀漫此生能够自在随性不违本心，无愧于天地，亦无愧于自己。”

　　十指轻抵额前一晌之久，温襄才慢慢睁眼。

　　她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魏无羡，见他同样神情肃然，双手合十便要许愿。温襄轻手轻脚起身便要离去。

　　走向不远处的温情和温宁时，魏无羡低低的声音透过沉沉夜色向她漫过来，轻得仿佛一句随风而散的叹息。

　　“愿我魏无羡能够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

　　温襄步伐微微顿了顿。她没看见魏无羡睁眼时望向自己离去的背影，神情在四周渲染蒙昧橘黄的斑驳火光里头细看，竟有些复杂难辨。

　　温襄在温情旁边坐下，看见她目光留恋地望向天际。她不由得笑着问：“阿情姐姐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温情微微一笑道：“但愿阿宁一生平安无忧，阿襄也要每天都能吃得上糖，还不会蛀牙。”

　　“阿情姐姐我才不会蛀牙呢。”后半句差些让温襄跳脚，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相信阿宁哥哥会一生平平安安，不让阿情姐姐担心的，对不对？”

　　她说着，轻轻抚了一下旁边温宁的肩膀。

　　温宁低头应了一句，“嗯。”

　　见气氛有些低迷的温情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三人就齐齐听见不远处江澄老大一声叫喊，“你做什么去？魏无羡！”

　　温襄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果然见魏无羡已经不在原处。她叹了一口气，尽管晓得魏无羡向来能折腾，但这次似乎并不是什么小事。

　　她和温情对视一眼，决定过去看看情况。

　　此时一堆人正围在那里，温襄和温情姐弟过来也没有几人注意。温襄随手点了一个身着卷云纹白袍的蓝氏弟子问话，那弟子一见是岐'山温氏的人，便收回不满的神情解释道：“是那兰陵金氏的金子轩看不起云梦的江厌离江小姐，想要找江小姐退婚，魏无羡正给他师姐打抱不平呢。”

　　温情不由得看了她一眼，“阿襄，那就让魏公子他们自己解决吧。”

　　温襄缄声不言一副默认的姿态，却悄悄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所幸有江厌离拦着，魏无羡和金子轩并没有彻底打起来。最终是江厌离退了一步，带着云梦江'氏在场的所有弟子匆匆离去。金子轩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神情莫名不知所思。

　　温襄忽然想起方才同江厌离匆匆对视时，对方那双在夜色火光斑驳之中难掩落寞的清澈眸子。她略有些讶异，想来那位江小姐心中是颇为在意金子轩的。

　　温襄和温情姐弟也没再多留，而是跟着众人已看尽热闹般离去了。

　　翌日清早。

　　温襄收拾好行囊带着温情姐弟去静室和蓝启仁辞行，正见魏无羡跪在院子里头，不知道在兴致勃勃弄着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温襄没有打扰他，而是绕路从长廊步入静室。正见昨夜匆匆见过的江厌离以及她弟弟江澄也在其中，还有个身披云梦江'氏衣衫的长辈同样在此，想必是因着昨夜的事情被惊动而来。

　　几人见到温襄，也表面客气了一番。

　　温襄一一回礼后也不多做停留，与蓝启仁和蓝曦臣说明来意后便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谁曾想好巧不巧却在门口撞见面色如霜不苟言笑的蓝湛和他身后半点儿也不肯消停的魏无羡。

　　温襄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蓝二公子，魏公子。”

　　蓝湛也生冷地同她打了招呼，倒是魏无羡略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温三妹妹你这就要回不夜天了？”

　　温襄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听学已经结束，我们温氏的人不回不夜天还能在这里干什么。”

　　言罢她却仿佛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便向蓝湛身后的魏无羡抛了一颗糖，清脆笑声里有些揶揄的意思，“今天早上从温情姐姐那儿骗来的，比昨晚那颗甜多了。”

　　似乎是昨夜谈心将两个人中间那若有似无的薄薄隔阂彻底划开了，她宛如玉珠落银盘的悦耳笑声显得亲切而又温和，不再如同往日一般有股轻淡却不容忽视的疏离味道。

　　魏无羡连忙伸手准确接住那颗糖，还不忘笑嘻嘻地补上一句，“那也比不过温三妹妹你这轻轻一笑更甜。”

　　一旁的蓝湛闻言忽而醒神般收回落在温襄身上的目光，无比冷淡地瞥了魏无羡一眼，才目不斜视走进静室里头，“无聊至极。”

　　“切。”魏无羡冲蓝湛笔挺的背影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回过头便又嬉皮笑脸地和温襄告别，“那我就只能祝温三妹妹你一路顺风了，回头再见。”

　　“快进去吧。”

　　温襄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回到院子里时，她正见温情姐弟在等着。三人决定先走水路缩短日程到达彩衣镇，再御剑回到岐'山不夜天。

　　也不知是不是魏无羡那句一路顺风起了作用，三人回程分外顺利。

　　回到不夜天仙府正是掌灯时分。城中华灯初上，灼灼火光映得整片夜空皆是濛濛暗黄，恰恰应承了不夜之名。

　　温襄虽常年外出，但好歹温若寒不至于绝情到连个地方都没给她住。因温情一回来即刻便受到温若寒召见，温襄只好领着温宁先去自己居住的孤树无芳休憩，然而眼看温宁刚睡下不久她便收到了温若寒的消息不得不匆匆赶往正殿。

　　彼时温情已经接了任务出来，路上碰见便和温襄偷偷打了招呼。温襄才知道此次同受召见的还有二公子温晁和一个名讳薛洋的温氏客卿。

　　好在温襄知晓自己听学回来无论如何都会见上温若寒一面，也就不至于被一环接一环的事情忙乱了阵脚。而孤树无芳距离不夜天正殿有很长一段路，恰好可以让她沉下心思索一番。

　　但温襄其实很清楚，除了招魂铃或者阴铁之事，温若寒也没有其他理由会召见自己。而温情他用得很顺手，总不至于会怀疑前者情报的真实性。那么不论他想干什么，招魂铃都会成为一个引子。

　　念至此处，温襄干脆将纷纷思绪皆一清而空。

　　不夜天正殿高大如山般巍峨，是岐'山温氏这些年来那一贯既尊贵华美却又在夜色里隐现森然寒气的风格。长阶两旁的灼灼烛火一直烧到大殿前，照得足下人常来往的青石台阶纤毫毕现。

　　温襄戴着那张吊死鬼面具一步一步往上走，悄然握紧了霜白长剑那近乎晶莹剔透的剑柄。坠在上面的招魂铃早已被取下，正轻盈地系在她苍白纤细的左腕间。

　　她踏上最后一道阶梯，便见一道修长人影懒洋洋靠在殿前的朱漆高柱边百无聊赖抛弄着什么，听见来人轻盈细碎的脚步声也没有抬眼。温襄下意识望过去时恰好借着烛光将他面容看得清楚，那张极是年轻清俊的脸容虽稚气未消，但修长眉眼间可见几分冷漠不屑的戾气，自有一派少年风流。

　　那便是薛洋。

　　温襄最终神情平静地收回视线，定了定神便听见温若寒不咸不淡的声音自大殿中缓然传来，“进来。”

　　她缓缓推开殿门便轻然步入其中，恰恰错过了殿外那玄衣少年不经意间的抬眼一望。然而未等温襄看清殿中光景，朱漆大门已经轰然合上，她在大殿中央神态平静自如地缓缓跪下才开口轻唤了一声，“父亲。”

　　温若寒坐在上头漫不经心打量着她，本来俊美的面容被摇晃的烛光一衬，却平白添了几分如鬼魅般的凛冽感。他良久没有说话，只是蜷曲着手指不轻不重敲击着纯金质地的座位扶手，一种令人不明觉厉的压迫感笼罩殿中。

　　“你去蓝氏听学了？”

　　明知故问。温襄低着头在暗处轻然勾出一个讥讽的微笑，“是。”

　　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缄声良久，温若寒才眯起眼细细看向跪在下头的红衣姑娘。似乎除了比旁人更高挑瘦削，比旁人看起来更加苍白脆弱，也比那些世家女修更加姿容出众，他对于这个女儿就没有太多的印象。温若寒盯着她刻意放柔声音道：“听他们说，这次温晁去姑苏蓝氏听学时失言侮辱了你娘。”

　　温襄心底瞬间警铃大作。

　　到底是听谁说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温若寒话中的内容，他真正想说的自然不是自己亲娘被侮辱的事情，而是招魂铃。温襄知道说多必误事的道理，只轻然一笑道：“父亲既然已经知晓此事，大可不必再来伤我的心。”

　　然而她说罢良久，温若寒却没有再接话。

　　温襄自然也只能缄声不语。招魂铃说是温若寒给她的两岁生辰礼，倒不如说是她娘留下的遗物。面对这天下闻名且真正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招魂铃，温若寒岂能不心动，但他选择将此物与佩剑一同赠与温襄，便是因为两者无法为他所用。

　　如何操纵招魂铃一直是蓬莱姬氏的不传之秘，即便落在旁人手上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玉铃。而温襄手中佩剑更是非同一般。

　　温若寒当年试图将两者皆占为己有却遭到反噬差些去了半条命，这才抱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想法故作大方给了温襄，谁知佩剑只有在温襄手中方可施展自如，而招魂铃此等至宝却是连她也没办法催动。

　　但好在温若寒研究多年，发现当温襄情绪波动极大的时候招魂铃便会有所反应而响铃三次，可惜的是目前看来铃声仅有静气宁神的妙效。温若寒便一直按捺着心思让招魂铃留在温襄手上。

　　温若寒对温襄确实没什么约束，不夜天任她进出，但真想从她那儿知道些什么时却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观之温晁这些年来辱骂温襄生母的话没少说，正因如此他才能准确踩着温襄的底线知道该骂到哪个程度，从姑苏返回不夜天后温晁选择将自己辱骂的原话以及温襄的反应如实回复温若寒，怎么看也不过是委屈的儿子被欺负后在父亲面前告上一状想要撑腰而已。本是无伤大雅，但温若寒如何能不知道，温襄那个表现必然是真正动怒了。

　　温若寒将当时在场的人温氏门生都严审了一遍，甚至旁敲侧击了一下温情。

　　当时从未失误过的三声铃响确确实实没有如约而至。这就好像一直稳定的某个信号忽然因为什么变故而中断一般，未能如约而至的三回铃响由不得温若寒不多想。然而温若寒心中虽是狐疑，却也不会太过直截了当便下了定论。如今唯一的办法自然便是看看温襄的态度如何。

　　但温若寒想要从她态度中探究出来的，可不是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当时招魂铃从未失误的三声铃音竟没有响起，而是她这些年到底有没有从中摸到操纵招魂铃的门道。毕竟温若寒当年那么多方法都试过了，唯独到温襄手上才有三声铃响的反应。

　　而后者身上确确实实流有蓬莱姬氏的血，这才是温若寒忌惮却又不想直接狠下杀手的真正原因。

　　殿中缄默，烛火惶惶。

　　温襄跪得膝头隐隐生痛，却还是岿然不动如山。温若寒打的是什么算盘她岂能不知，想必是温晁回来告状时让他听出了别的，如此一来温若寒才会忽然对她高度关注。

　　她和这所谓的父亲接触甚少，但对他那些弯弯绕绕还是颇有几分明了。现在温若寒骤然挑起话题又缄默不语，恐怕是在掂量自己的用处。

　　果然，缄声良久后温若寒才声音低缓道：“晁儿出言不逊是他的错，为父已经替你教训他一番了。”

　　言外之意便是让温襄别再拿这件事情对温晁出手。对于眼下的温襄来说这个令人不满的结果确实也是能得到的最好处置，否则如果温若寒硬是抓着招魂铃的事情不放，温襄反而不好含糊过去。

　　因而温襄也不多说一句，只是轻然应声：“是。”

　　温若寒这才漫不经心收回了目光，盯住华贵的漆金扶手将苍白修长的手微微转一圈，“为父尚记得你如今也该是及笄之年了，却还未曾在仙门百家之宴上真正露过脸，是吗？”

　　温襄一听便知不妙。

　　她还未启唇温若寒便是声调一转，骤然添了几分彻骨寒意：“你野了这些年也正是该收心的时候，就和那个薛洋去一趟栎阳吧。将此人盯紧着点，不用管他做什么，到时候将阴铁带回来就行。过一阵子我会安排人让那些仙门百家的嫡系弟子来听训，你完成得好，听训的事也交给你一并负责了。”

　　完成得不好，还指不定要怎么罚呢。

　　温襄微微虚眯眸子郑重地应道：“是。”

　　她虽不想和温若寒如此虚与委蛇，但也清楚眼下不是和他翻脸的时候。而温若寒这一道命令下来，无疑是打定主意让她牵扯进仙门百家的恩怨棋局，也是在警告温襄收敛以往嚣张肆意的举动，不要越过他的容忍底线。

　　温若寒发了话，她识趣地没有多留便是缓缓自大殿中退了出去。

　　只是殿门合上的刹那，少女漆黑的桃花眼被泛黄烛光一映，浮现出些许讥诮而冰冷的笑意来。那笑意实在过于飘渺，在一瞬间便隐没不见，快得让人如生错觉。

　　第一颗棋子已经落下，而后鹿死谁手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