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魏无羡诚然不想没去听学的温襄竟在藏书阁悠哉悠哉抄书，不过人家明显也对此无意。看她偷偷摸摸往嘴里送果脯的模样，倒颇像偷腥的猫儿。

　　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藏书阁里头的两人皆是面色不善，望向扰了清静的不速之客。

　　也幸而魏无羡的脸皮够厚，将手中佩剑往桌子上一放便坐了下来。嘴里叼着根葱绿细草的模样虽痞，却犹不掩他一身少年落拓风骨。

　　他甚是无聊地左翻翻右翻翻，一会儿找笔一会儿寻墨，一会儿又扒抄书的纸和礼则样本。直到蓝湛冷然的目光收回，魏无羡方才猫着腰缓然靠近温襄压低声音招呼道，“好久不见啊，温三小姐。”

　　“我们昨天才见过。”

　　温襄口中慢嚼果脯，抬眸懒洋洋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你实在太过思念我，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魏无羡闻声登时猛呛一顿。

　　他活这么大调戏过的姑娘不少，可被姑娘调戏还是头一回。何况对方是仙门百家里头名声极盛的岐'山温氏三小姐，又不是什么市井女流氓。魏无羡半晌才缓过气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没脸没皮应声道，“那还不是温三小姐你容色倾城，让人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这话倒也不假。

　　温襄今日虽戴了面具，却因要贪嘴而只掩去大半张脸，那显露的浅绯薄唇和尖俏下颔犹见倾城色。

　　这回轮到温襄愣了。

　　她自案上蓦地坐起来狠狠咳嗽几下，方才缓过劲儿来。谁知刚要开口，温襄竟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魏无羡见她这副模样蒙了片刻，登时乐不可支。

　　结果这才笑了几声魏无羡竟也哑然。两人皆是忿忿然望向悠哉悠哉看书不语的蓝湛，不看还好，一看发现蓝湛亦是目光幽幽瞧过来，那神情全然是被打扰到的冰冷。

　　他道，“污言秽语。”

　　被禁言的两人对视一眼，温襄手疾眼快将书案上的纸卷抓一把便全往魏无羡身上招呼，顺带些被她仓促间甩出来的果脯也砸了过去。魏无羡立时满口呜呜呜抱头鼠窜。

　　眼见二人闹得不可开交，蓝湛眸色冷然解去禁言，“礼则加五十遍。”

　　温襄出手快收手也快。

　　她闻声悠然坐回位子上，还不忘从袖子里摸一把果脯。魏无羡万分头疼地瞪了蓝湛一眼，才气哄哄到温襄旁边的位子坐下，“我说温三小姐，你怎么总一言不合就动手，不知道这样会嫁不出去的吗？”

　　温襄瞟他一眼语声尽是慵懒，“你那么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做什么？”

　　魏无羡生怕她又口出什么狂妄之语让两个人被禁言，登时服软认输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多嘴。”

　　温襄呵一声，没再理他。

　　魏无羡只好委屈又头疼地认认真真抄礼则。他能在和蓝湛斗嘴的时候占几句便宜，但温襄简直就是来克他的。先不说昨日被她追得抱头鼠窜，今天人家口出狂言就可以让魏无羡惊掉下巴了，他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哪个世家的女修还能面不改色调戏别人。

　　岐'山温氏养出来的嫡脉都这么画风清奇吗？

　　前有那用鼻孔看人的温晁，后有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温襄。魏无羡甚至不禁开始思考，难道岐'山温氏就是这么成为仙门百家之首的？

　　他赶紧呸了一声，抬首见温襄还在悠哉悠哉吃着果脯，半点儿没有要抄书的意思。魏无羡略有些困惑道，“温三小姐你不抄书吗？”

　　温襄闻声看他一眼，又对着蓝湛的方向略微颔首。

　　魏无羡却没弄懂她想说什么，眼神在她和蓝湛身上来回打转，“你抄书和蓝湛有什么关系？”

　　温襄手中毛笔一顿便是微微轻抿薄唇淡淡道，“我来这姑苏云深不知处一日有余，共罚了两百五十遍礼则，每一遍可不就是蓝二公子亲自罚的。”

　　她语声缓然慵懒，半点儿也不在意的模样。

　　魏无羡扯着嘴哈哈笑了几声，见蓝湛不轻不重的冷沏目光往这边瞟来才略有收敛。他忍不住向温襄旁边靠过去，压低声音道：“想不想报仇？”

　　温襄漫不经心，“抄书修身养性。”

　　魏无羡被她一噎，也知温襄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参与自己整蛊蓝湛的计划，不由得大感遗憾。

　　毕竟温襄虽是女流，但修为和嘴上功夫可半点儿不输人。到时候如果和蓝湛打起来，他们二打一肯定包赢。思至此处魏无羡撇了撇嘴，缄声乖乖回到位子上提笔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藏书阁内一派寂寂。

　　等魏无羡收笔懒洋洋抬首，却见温襄不知何时已伏案睡去。

　　她虽穿岐'山温氏一贯的红衣，但不同于其他温氏弟子那般只是收袖红衣。温襄外头还披了件宽袖层叠的红纱轻衣，其衣襟袖口边缘皆用华贵金丝织就繁复细密的流水纹，一瞧便知做工不菲。此时柔纱宽袖散开如云似水，衬着她颜色偏淡的薄唇和白得近乎病态的皮肤竟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怪不得那些明明都没见过岐'山温氏三小姐的人，总说她仙姿出尘。

　　魏无羡心间微动，不由得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到温襄身边。大抵是睡得太熟，这一番动作下来她也不见醒。

　　他不禁轻轻摩挲下颔得意一笑，不过幸好没得意到忘记自己是过来干什么的。待确定温襄确实尚处浅眠中后，他边防备着她随时苏醒出手，边将手伸向那副看起来比昨日初见时平平无奇的暖白面具。

　　他心中虽在宽慰自己，却仍不免有些紧张。

　　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然而就在他指尖一颤，面具已然从温襄脸上脱开时，魏无羡猛地瞪大眼看着自己陡然被牢牢抓住的手腕，下意识惨叫一声。

　　温襄不知何时竟如鬼魅般忽而直起身子，正幽幽然看向他。

　　魏无羡吃痛地捂着对方松开前差些被扭断的手腕，抬眸便想开口向温襄买个乖，谁知却在看见她真容时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便是连从头到尾将两人漠视得彻底的蓝湛，也被这动静吸引。

　　可如今缓缓显现在魏无羡和蓝湛眼前的，并非全然是世人所道那高雅出尘的倾城容颜。没人能否认她眉目如画，如果不是额前那道蜿蜒至眉心的刺眼伤疤，温襄诚然与世人称颂的那副九天神女的模样别无二致。

　　但事实不是如果。

　　那道伤疤已然结痂，且在她本就略带病态的细白皮肤上显眼得让人不能忽视。

　　但兴许是上天不忍毁去这倾城绝顶的一副皮囊，已然结痂的伤疤是自额前正中沿至眉心，细细再看倒被衬出来几分别致的风情。只是再怎么别有风情，那也是女子的容颜。

　　魏无羡哑然失声。

　　他只能愣愣地看着温襄将暖白面具重新戴回自己脸上，神情如一不变。

　　藏书阁内死寂蔓延。惟有温襄姿态闲暇自然得仿佛刚才被揭开面具的人不是自己，她甚至从袖中摸了块果脯出来，开始以手支颐转着笔玩儿。

　　堪称被晾在旁边的魏无羡和蓝湛欲言又止对视一眼，他能看见蓝湛面上那显而易见的微微惊诧。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过，世人口中的仙姿玉貌竟是如此。

　　魏无羡登时后悔不已。他咽了咽口水小心对着温襄的方向微微垂头，只觉得心乱如麻，“……对不起。”

　　她转笔的手轻顿。不知为何，魏无羡只觉得温襄语声仿佛一句乍而随风的悠然叹息，窈远不似出自尘世中人之口，她兀自盯着面前空白的纸张道是，“你不必道歉。”

　　没等魏无羡说什么，温襄便再度风轻云淡开口道：“修仙之人修的是心，又不是皮囊。”

　　可是如果真的不在意，为何又要戴上面具呢？

　　然而这句话魏无羡只能死死咽烂在肚子里，永远也没办法问出口。放眼仙门百家的各个女修，谁不是对自己的容颜重而珍之。一副好容颜对女孩子来说，是和要陪伴自己一生的佩剑那般重要的存在。

　　尽管不是魏无羡毁去她的容颜，但这本是笑闹的举动在有温襄毁容的前提后，无疑变成了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缓和自然些，捎带点儿讨好的口气，“那你不生气了？”

　　温襄清沏灵动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反而笑盈盈开口便道：“我当然生气了，为什么不生气？”

　　见魏无羡面显哀色，她接着又话锋一转，盈盈挑眉道：“所以你不准备哄哄我吗？”

　　这话猝不及防。

　　魏无羡愣愣才反应过来，听她语气确实毫不掩饰轻快，便缓缓恢复了面上的明朗笑容。他边偷偷瞥一眼神色莫辨岿然不动如山的蓝湛，轻手轻脚凑近温襄耳边压低声音道：“哄你好说啊，看见那边的蓝湛小呆子了没？”

　　翩翩少年郎恣意的气息萦绕在侧，温襄竟是不免微微一愣。她缓神片刻方才略微扬了扬下颌道：“然后呢？”

　　魏无羡唇边登时浮出一抹稍显得意的微笑。他先是在自己书案上取过一张明显带墨的纸，然后故意坐在温襄对面挡住蓝湛的视线，“喏，你瞧。”

　　纸上笔法颇为夸张的人物小像，正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蓝二公子蓝湛。可惹人发笑的是画像里的堂堂蓝二公子，耳边竟画了朵粉嫩的花儿用以点缀。

　　见温襄嘴角似有笑意，魏无羡打了个响指向她得意挑眉。而后他便是满面笑容走到蓝湛身边，将字迹满满的一沓纸张向蓝湛递过去，道：“我抄完了。”

　　蓝湛稍显不悦地抬眸瞧他一眼，将手头上正翻阅过几页的书缓然放下。眼见他要接过那沓纸，魏无羡忽然自怀中取出已经被细细叠好的纸张笑语盈盈道：“温三小姐让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展开一看，正是那副魏无羡所绘的蓝湛小像。

　　蓝湛看了一眼温襄，才将目光放到魏无羡身上轻轻皱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魏无羡极有自知之明地截住他的话头道：“我就知道你要说无聊，你就不能换个词或者加两个字吗？而且现在人家温三妹妹等着我哄呢，你就不能给我点儿面子吗？”

　　蓝湛盯着他半晌，终是冷声吐出四个字道：“无聊至极。”

　　在他身边打转儿的魏无羡得话忙嘻嘻地道：“果然多加了两个字。我多谢您了嘞。”

　　蓝湛兀自将那张纸压在了一卷书下，便要翻开自己尚没看多少页的书卷。而魏无羡见目的达到不欲多留，连忙满面笑容蹿回温襄身边。

　　温襄本想问他难道这样就完了吗，结果就听见素来以雅正闻名的堂堂姑苏蓝二公子已然失态的大喊。

　　“魏婴！”

　　温襄抬眸看去，见蓝湛将手里的书本往半空中猛然一扬，灵力激荡间哗然作响的纸张便顷刻被撕成碎片，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大雪散落。犹是如此也还不解怒，他死死盯住魏无羡似是被气得浑身发抖。

　　魏无羡笑得前俯后仰，嘴里只道：“哎呦呦蓝二公子，千万冷静注意仪态，我今天可是带佩剑来的，要是打起来你家藏书阁还要不要了？”

　　蓝湛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宛如从齿间蹦出，“不知羞耻！”

　　“这种事情也要羞羞？我也是个男人我都不羞。”魏无羡笑得抹了把眼泪，最后在蓝湛忍无可忍的一声大吼里拉着温襄便是往藏书阁外逃窜。

　　被魏无羡拉着笑语盈盈步出藏书阁时，温襄清楚地听见这所谓雅正闻名的蓝二公子喊出来的，是个他仿佛这辈子都不可能以如此失礼的姿态大吼出来的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