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in.8

客服我们这边提供的基础套餐包含灵车，灵棺，遗体袋，火化，送灵，遗体与骨灰为期一个月的寄存。

客服是的，我们会有服务专员全程陪同协助办理。

客服基础套餐的价格是4800，一切从简，没有告别仪式。我们还有8800元的温馨套餐，您是否考虑举办一场小型告别仪式，让……

客服好的。另外麻烦您提前办理死亡证明，以保证殡葬活动的顺利进行。

客服办理死亡证明的方式根据死因需要不同机构办理，请问方便过问逝者的死因么？

年蓬深吸一口气，惨白着脸，几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外祖母，对电话另一头说道。

年蓬自然死亡。

客服逝者生前没有受到任何痛苦，请您节哀。自然死亡由居委会和卫生站办理死亡证明。

客服好的，费用一共为4800元，接下来我们会派服务专员，请问您的地址是？

年蓬报了地址，听到对面最后说了一句“请您节哀”，随即便是一连串的电话忙音因为回音格外清晰地传来。

年蓬不知道节哀这个词轻飘飘地说出来是否真的能抑制悲伤，就像她不知道也无法抗拒接下来几日的到来。她像一件黑色长裙，被草率地扔进洗衣机里，随着滚筒的转动，被局限在狭窄空间里头晕目眩。事后年蓬回想，也只是闪过几个模糊片段，外祖母安静而苍老的容颜随着遗体袋的收拢而逐渐消失，她接过黑纱与白花，却又仿佛转眼捧着骨灰盒，落寞地坐在轮椅上。

年蓬将外祖母的骨灰留在附设于殡仪馆的骨灰堂中。四方的空间里，成千上万的骨灰盒局限在金属格架中，年蓬看着工作人员将外祖母骨灰盒放入其中，她与外祖母隔着玻璃视窗安静地对视着。

年蓬回到虫星路一百二十六号时，夕阳已陷入远处漆黑的山头，年蓬脱去沉重的黑色长裙，换上格子睡裙，几乎是用手爬上床，揪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醒来，年蓬一把又一把粗鲁地用手指理着被睡成一团发尾，她从搅成一团的被褥中找到被夹在其中已经皱巴巴的黑色长裙，上面沾附的檀香味让年蓬不悦地皱起眉。

年蓬将长裙扔进塑料盆中，拿起牙缸刷牙，薄荷味蔓延开来，刺激得舌尖点点痛意，她含着水吐出满嘴泡沫，看着白色泡沫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入口。年蓬像小猫一样就着流动的水洗完脸，她阖着眼摸过毛巾，擦干脸上的水迹。

年蓬提着塑料盆装满水，压下浮起的黑色长裙。她捧着重重的水盆想要把它放到低处，却负担不了一盆水的重量，那盆水拖着她一齐重重地砸在地上。

年蓬一侧耳朵贴在地板上，听着水盆落在地上，砸出空旷的声音，黑色长裙混着水在地板上发出潮湿粘腻的啪叽声。

年蓬半侧身子浸在冰冷的水中，被打湿的头发成绺地贴在脸上。

年蓬盯着远处死掉动物尸体似的黑色长裙，想着，真糟糕啊，等会儿还要再洗头。

她撑着胳膊想要爬回到轮椅上，可是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后一次太过心急火燎，甚至又砸回在地板上，溅起不足一厘米的水花。

年蓬终于忍不住，团起身子，懦弱地哭了起来。

哭声飘荡出洗手间，可这次再没有老妇人迈着碎步而来，哄道“囡囡别哭”。

此时天色大亮，璀璨夺目的太阳将湛蓝的天空吞噬成虚无的白色，魔王擦干脸上的血迹，躲进一旁的阴影中，他偏头望向身旁的蜘蛛。

魔王你不一样，蜘蛛。你现在抽身而退还来得及。

蜘蛛拢起耳边的碎发，弯起干裂的嘴唇。

蜘蛛别傻了，魔王。我心高气傲，可不会甘心放下现在的一切，心平气和地从零开始。”

她顿了顿，笑着总结道。

蜘蛛我没有选择。

蜘蛛的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街道上往来如潮的行人，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浩瀚，像海水一样漫进街道。这让魔王怎么也说不出准备好的台词。

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想明白了。

就像魔王自认再无法直面年蓬，他们之间隔着女菀街无数烧融变形的亡魂，彻夜哀嚎，未曾深埋，也就无法安息。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未曾开始，所以也便无从结束。

他们一起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抬头仰望同一只飞鸟，从城南飞往城北，隔着偌大的城，既望不见起点，也寻不到终点。

他们的悲欢难以相通。年蓬不会懂得魔王度过漫漫长夜，守见天边鱼肚白时的心情。魔王也不会懂得，年蓬是怎么从满是水的地板上撑起，重新坐回在轮椅上。

年蓬开始频繁地外出，她在残疾人联合会的帮助下得到了一份加工厂的工作。工厂有不少情况类似的残疾人，他们彼此不说话，低头埋入无止息的零件加工工作中，像是深海中的鱼类，只偶尔吐出一串泡泡，片刻消融。

年蓬下班后会转着轮椅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些时蔬与瓜果，她低头挑着蔬菜，交给店家上称时不可避免地直视到店主一瞬间惊慌畏惧而又好奇打量的眼神。

她平静地接受，本该如此。同情，怜悯，好奇，畏惧，蕴含这些的目光本就如她身上的伤疤一样，黏附其上。她又为什么要徒劳地抗拒。

她扯着蓬起支楞在塑料袋中的绿色蔬菜回家，街道上的每一寸阻力似乎都在告诉年蓬，她在逆流而上。

那她就逆流而上。

将顺流而下碾死在车轮底下。

年蓬天长地久地往返，她的双臂开始强壮有力，支撑着她从容地料理日常，她开始相信自己的双臂如水手那般有力，足以支撑跨越整个大海的旅程。时常光临的店家也开始对她习以为常，他们相互打着招呼，对着蔬菜称斤论两，彼此有着老顾客的熟稔。

只是偶尔从那彼此无言的加工厂中出来时，年蓬还是有种喘不出气的压抑。她转着轮椅在街道上前进时，依旧会感到分外孤独。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苦海上飘摇，但是来往纷扬如木叶的尽是孤舟，她便只能知道，在风暴前，她能扬起风帆。

直到有一天，一位西装革履，挂着金边眼镜的人敲响年蓬家的门，自称来自某个公益组织，邀请年蓬参加一个名为“熊爪咖啡店”的经营试点活动，旨在为残障人士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

五百里外城郊的一年蓬被大风吹散，花匠唱着歌儿沿着山岗走向玫瑰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