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手失心

寒风如刀，凛冽刺骨，天地间一片苍茫。万里白雪，苍山茫茫，唯剩冷风和孤寂作伴，呼啸在天地之间。

　　风未住，雪犹落，雪花像一张从未被染指的白纸，美丽而又纯洁。可是，雪花散落的时间却是短暂的，它从天空中飘落，转瞬间没入大地消失不见，好像它从未来过这风月冷暖的人间。

　　人的生命是否也是这样？短暂而又美丽，短暂得像早晨透进屋里面的阳光，倏忽而过。美丽得像落月受到太阳的照耀而感沉衰。

　　落雪的时间很短，人生也一样。

　　武周大陆，越国，攀龙岭。

　　攀龙岭的雪已经下了很久，而如今才刚过十月。

　　皑皑的白雪覆盖在瓦房上，形成一片白色的世界，积雪因为太过沉重而打落在地，鳞次栉比的瓦房子林林立立，一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雪白。

　　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冷到发抖，冷到刺骨。

　　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人独自一个人提着酒壶走在街上。

　　酒壶上用朱砂刻着一个殷红如血的字——萧。

　　年轻人摇晃着走进了一家店铺。

　　老板是一个男人，四十多岁，身材肥胖，他的脸也跟他的身材一样，圆润有致。老板笑着，脸上透着些许亲切。

　　老板招呼年轻人坐下，笑吟吟道：“又来给萧老大打酒啊？今天这天有些许冷。”

　　年轻人道：“是有些冷。”

　　他搓搓手，忙去找火烤，“冻得人手脚都不利索。”

　　老板道：“也是辛苦你了。”

　　年轻人道：“不辛苦。”

　　老板道：“从你来我这店里打酒到现在，算起来都快有十年了吧。”

　　年轻人是这攀龙岭萧老大的第三个义子，名叫箫雪鸿，萧老大最喜欢的就是吴素雪酿的春柳冬梅，因为他是最小的义子，所以打酒的任务就沦落到了他的身上，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老板提着酒壶开始打酒，不禁感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时间就像攀龙岭的雪一样，一到了五月，倏忽而逝呀。”

　　箫雪鸿的眼神动容，感慨道：“这些年你胖了些许。”

　　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道：“你就别数落我了。”

　　沉默，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箫雪鸿静静地烤火，老板不紧不慢的打酒，只有屋外呼啸而过的冷风肆意吹刮。

　　老板将酒放在箫雪鸿面前，道：“酒给你打好了，留下吃顿饭再走吧，我让素雪做几个小菜。”

　　箫雪鸿狐疑道：“你是想喝酒吧？”

　　他将酒壶收好，道：“自己卖酒却还得问嫂子才能喝？”

　　老板挤出一丝笑意挂在嘴边，有些勉强的笑着，道：“这酒是素雪酿的，能不能喝当然得问过她。”

　　只听屋内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随后走出来了一位妇人，妇人三十多岁，面容姣好，柳腰花态，着一身青白的衣袄，系一条丝绒的围巾，步履盈盈，慢慢走了过来。

　　吴素雪道：“谁说不让你喝酒了，今天呀。只要你们能喝，绝对管够。”她望向丈夫，媚眼横生，道：“是吧李郎？”

　　李有福听到夫人的应允，忙笑道：“来来来，屋里坐吧。”

　　吴素雪的酒很醇香，回味无穷，喝得萧雪鸿和李有福面色红润，像是抹过了胭脂水粉，透着淡淡的妖艳。

　　酒是一种好东西，能让人忘掉烦恼，可是酒喝多了也容易误事。

　　萧雪鸿提酒推开了萧老大的房门。

　　萧老大背对着他，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冷哼道：“你还知道回来？”

　　萧雪鸿走近萧老大，将酒放在他面前，心中懊悔不已，他道：“孩儿知错了。”

　　萧老大道：“酒，虽然是能让你忘记烦恼的东西，但是酒喝多了也会让你犯致命的错误，今日只是打酒迟误，若是有人将刀架在你脖子上就不会是那么简单了。”

　　萧雪鸿很懊悔，他不应该贪杯，萧老大没有问他，却在进门的一刹那便知道他喝了酒，这种敏锐，是他难以企及的。

　　萧雪鸿道：“是，孩儿知错了。”

　　他奉上酒壶，道：“这是你要的李夫人酿的春柳冬梅。”

　　春柳冬梅，出至吴素雪之手，醇香而清冽，不失为好酒，却只在攀龙岭有。

　　她酿得一手好酒，却嫁了一个外人看来不称人意的丈夫，攀龙岭内没有人不惦念她，娶了这样一个媳妇儿，一生何求。

　　好酒有很多，女儿红，竹叶青，可是萧老大偏偏却只钟爱春柳冬梅，因为它醇香，浓烈，辛辣，喝上一口，让人体验到一种别致的口感。

　　萧老大品过酒，闭上眼，仿佛陷入了紫醉金迷的世界。

　　春柳冬梅饮一口便如吞刀下喉，辛辣无比，只有烈酒才能让人忘记烦恼，没有人喜欢喝酒，喝酒只是为了让自己被酒精灌醉，忘掉某些人，某些事。

　　......

寒风呼啸，大地一片苍白，一个男人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的踱步在天地间，他只有一只手！右臂上殷红的鲜血滴落，落入雪地里像是绽放的美丽的花朵。

　　此去攀龙岭不过几里路，可是他的身体却已经快要撑不住。

　　他踉踉跄跄地向着面前的一间古朴的小屋里走去，他已经快要跌倒，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

　　推开房门，屋里一片漆黑，他连看都没有看，关上房门，径直向前走去，躺在了一张木床上，盖上棉被，让自己感受一丝温暖。

　　冷，彻骨的冰冷令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体不断痉挛，睡意逐渐袭卷而来，他感到眼皮很沉重，他多么想闭上双眼，他实在是太困了。

　　最后的意识告诉他绝不能睡，如果在这里睡着了，便永远不会再醒来，死神已经快要降临。

　　他摸着自己还在流血的断臂，血腥的味道令他感到恶心，这只手臂如何断的他并不愿回忆起，这是他最不愿去回忆的事情，在不久前他将断臂埋下雪地里后便决定不会再去想这件事。

　　可是他怎能忘记，他已经失败了，失败就意味着死亡，他感到力不从心，害怕，恐惧，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次提起。

　　黑暗中，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他的脸颊，这令他不禁警觉起来，他想甩开这双温润如玉的手，他刚伸出左手握住这双手便被那个人的另一只手握住。

　　“别怕。”黑暗中她的声音很动听，像是涓涓流水般细腻温柔。

　　他已经不再挣扎，他已经知道了在他身旁的人是谁，这个小木屋只有两个人知道，她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一个知道这个木屋的人。

　　这是秘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可是她也知道了，的的确确知道了，这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每当他有心事的时候，总会离开攀龙岭，躲进这个漆黑的小木屋，黑暗才是他的归属，他生来便注定孤独，一辈子要在黑暗中渡过，与黑暗有了不解之缘。

　　每当躲进这个小木屋，他总觉得一切都归于平静，没有人打扰他，没有人可怜他，更没有人关心他。

　　可是他的内心是孤独的，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孤独，如果不是做了杀手，他也一定可以待在阳光下，做一个潇洒自在又快乐的人，可是他只属于黑暗，属于孤独。

　　他的身体还在痉挛、抽搐，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此刻他过的一定很痛苦，比常人要更加痛苦。

　　她柔声问道：“是谁伤的你？”

　　他冷冷道：“城主。”

　　她不敢相信，道：“这个世上，除了已经死去的江龙，没有人能伤得了你，这天下已没有人的剑可以比你快。”

　　他道：“城主实力深厚，是我高估了自己。”

　　他转过身去，已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

　　她感到他的身体在因失血和寒冷在颤抖，义无反顾的用力拥抱了他，任他在怎么挣扎也不肯放开手。

　　寒冷袭来，她的身体也因寒冷而痉挛，可是她没有放开他，他虽然已经断了一只手臂，却终究是一名训教有素的刺客，他推开了她，抱着棉被蜷缩成一团，不再理会。

　　黑暗中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她的心里很难受，比谁都难受，仿佛被人用锋利的刀捅了一般。

　　“难道让我保护你都不行吗？”

　　“杀手不需要保护，能保护他的只有自己！”

　　“可是你已经受伤了！”

　　她起身离开，关上房门前还在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取药。”

　　他挣扎起来，吼道：“如果你敢告诉义父，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他的话很冷酷，很无情，没有一点人情味。

　　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她已经回来了，头上满是白雪，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她走近他，将取来的药放下。

　　她扶起他，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如果伤口没有处理好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的身体在寒冷中像是一鼎火炉般燃烧，他已经开始发烧，逐渐感到脑袋越来越昏沉，一下子便沉睡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床脚的被褥很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她，他伸过手去，很快便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呼吸很轻微，看来是才睡下没多久。

　　柔润的肌肤弹性紧致，光滑的触感让他想起当初把她带来攀龙岭的时候。

　　她在一片刀剑下蜷缩着身体，围着她的全都是丑恶的嘴脸，他在刀光剑影下将她抢了过来，她说她没有家，他便把她带了回来。

　　他已经没有了右臂，城主的剑锋刺入他的右臂，鲜血沿着剑锋滴下来的时候，他知道，他的杀手生涯已经结束了。

　　捡了一条命回来不过是城主没有选择下杀手，这比杀了他还难受，身为一个杀手，这就好比被人生擒而后又把你放了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失败，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生命的意义已经到了尽头，他的心已死。

　　他的眼里布满孤寂，只听他沧桑的声音说道：“我睡了多久？”

　　她睡得很浅，听见他的声音，她迅速起身回答道：“一天一夜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能活动，手臂的疼痛感已经减少了很多，可是他犹豫了，如果一旦下床，自己就要去见萧老大，他知道，那对自己将意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萧老大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冷笑，说道：“你知道我一旦回去了，那将意味着什么吗？”

　　她不解，问道：“是什么？”

　　他长叹一声，道：“死。”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从他口里不紧不慢的说出来，却像一根针一样刺痛了她的心，她绝不要他死，她摇头道：“就没有其他办法？”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

　　从城主的剑刺入他的右臂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他一定会死，这是一个局，一个死局，一个谁也解不开的死局。

　　她起身坐上床榻，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眼泪簌簌落下，她不希望他死掉，这是她托付终身的男人，从他救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定他就是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开的男人。

　　虽然她曾经是别人的妻子，可那不是她想要的人，她从十四岁就被卖给那个男人当老婆，打她，骂她，甚至羞辱她，她再也不想回到那那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抽泣着道：“可是我不想你就这样死掉。”

　　他感受着她温柔的抚摸，可是竟然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望着眼前的她，他甚至觉得有点讨厌这个女人，他依旧忘不了古西城里的那抹倩影。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起窗户，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洒满了木屋，今天是晴天，可是却依旧很冷，很凉。

　　他现在已经不喜欢阳光，因为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已经看见了岁月的痕迹，他还没有老，不过二十八岁，可是他竟然发现自己生出了白发！

　　她也走了过来，眼里闪着光，很亮，她忽然道：“我们逃吧。”

　　他冷笑，道：“逃？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可不想跟着你一起逃。”

　　她道：“为什么？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就因为我以前是个婊子？”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对！”

　　她的眼泪已经止不住，愤愤道：“婊子就不能跟你一起逃跑了吗？”

　　他不愿再多说话，他想起古西城的那个女人，再看看眼前的女人便觉黯然失色，男人也许就是喜新厌旧的，可是他连喜欢都没有喜欢过，为什么说喜新厌旧呢？

　　冷风如刀，肆意吹进这间小木屋。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