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

时至今日，吴世勋仍旧记得自己与她初见那日。于长久生活在黑暗里的他来说，顾小小无疑是太阳光芒一样的存在，温暖又耀眼，始终是令他心生眷念的。

吴世勋记得与她初遇的时节是夏日，自己一如既往在那家常去的酒吧里与几个兄弟拼酒。酒过三巡，他遽然感觉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有些无趣之际，酒吧门前挂着的那束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女孩儿的身影就那样恰巧，撞入吴世勋视线中去。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打扮也是学生模样，乖乖巧巧的跟着几个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女孩一起找位置坐下。

吴世勋不自觉就攥紧了手里的玻璃酒杯，在身边狐朋狗友准备再灌他一轮的时候，用力按住了那人的手。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他记得自己对所谓的“朋友”如是说着，看他们明显没有尽兴，骂骂咧咧走开的样子，吴世勋也完全不在意了，叫来酒保给自己点了杯清淡的柠檬水——换做平常，他断不会主动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但透过醉眼看见的她的模样是不慎明晰的——吴世勋头一遭那样贪婪地想要看清一个人的样子。尽管他知道那里的热闹与温暖并不属于自己，可就是控制不住视线，不自觉就朝她的方向看去。

吴世勋觉得，如果现在的他与从前的自己相遇，一定会被嘲笑——他居然对一个初次见面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

听起来像是会发生在那些与他无缘的偶像剧桥段里的事情，真真切切落在了吴世勋心间。

远远望着那个女孩的时候，时间流速对他来说仿佛也变得缓慢下来，那些嘈杂都被他隔绝在自己与女孩的世界之外，他眼底心底都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放在吴世勋面前杯子里的柠檬水空了又满，他视线中女孩身边的那些人也渐渐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像是要离开了，又似乎是争先抢着去付款，不过几分钟时间，那里的座位附近就只剩下了女孩一个人。

——好想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打个招呼也好。

被这样的念头驱使着，吴世勋坐不安生了，视线愈发频繁地投向她所在的地方，心底有两道完全不同的声音呼喊着，一边催促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一边又毫不留情地向他泼冷水，说他这样糟糕的人，怎么能染指那样美好的女孩。

他纠结混乱的思绪被女孩的惊叫声打断，当吴世勋再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拳头已经迎面打中了纠缠女孩的醉汉的脸，鲜血登时就涌了出来，染红一片。

“你小子，没看见我正在勾搭女孩吗？”

那醉汉倒把猥琐的行径用冠冕堂皇的话语说出口来。

此时的吴世勋已经顾不上会在女孩面前展示自己原本的模样了——他本就是生长于泥沼的人，就算再如何伪装、挣扎，那样的根性已经在他灵魂中定居下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向她靠近的。

在与醉汉对峙的过程中，吴世勋有意无意将余光落在女孩身上，看她精巧的眉眼轻轻蹙着，像是害怕极了的样子，眼睛里甚至都含了一汪泪，亮晶晶看着这边的“战场”。

——她肯定会害怕吧。

越是被这样的想法猜测支配，吴世勋手下的动作就越是猛烈。酒吧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工作人员都对这样的纷争见怪不怪，因而也全然没有人阻止他。直到那个醉汉开始向他求饶，吴世勋才终于从争斗的惯性中抽出身来，转眼看到女孩担忧的目光，他眉心蹙紧，骤然回过神来，松开了那个醉汉的衣领，垂眸睥睨着他连滚带爬跑出了酒吧，这才缓慢地，一寸寸地，将视线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女孩。看她苍白的双颊，咬紧的下唇。

这与她原本身处的世界，见到过的光景肯定完全不相符合，说到底，她本来就不应该看到这些。但他无法忍耐自己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珍宝被那样的人亵渎，只能在这样的场合下做出选择。

吴世勋本以为会一辈子身处在黑暗，直到她的出现。他生活在黑暗里，却渴望光明。而被光明抛弃了的他从小到大都是舔着刀尖生活，知道自己必须强大起来，让任何人都听到他的名字时都感到恐惧害怕。经过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之后，吴世勋成功了，得到了这辈子任何人得不到的权力。在黑道里没有人是不恐惧他、害怕他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男人，却在那个仙子一样的女孩面前头一遭露出逆鳞。

——没错，就是这样。

吴世勋一步步向女孩靠近，心下一片死寂。

——害怕我吧，因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你……”

他听见女孩夏日风铃一样清澈的声音，悠悠然落在耳畔。吴世勋忍不住抬眸看向她，下一刻就撞入女孩清亮亮的眼眸之中。

“你的手，没事吧？”女孩视线落在吴世勋紧握拳的左手上。那里因为刚才他揍人的时候用力过猛，已经红了一片，似乎还隐约渗着细小血丝，不怎么疼，看上去倒是有点吓人。

“……没事。”

只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眼，却在吴世勋喉咙间绕了半天才被他说出口来。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么微妙——他努力回想着如何与人为善，想对女孩笑笑，让她不要担心。可在污泥里摸爬滚打的黑道老大又怎么能学会普通的表情管理，即便勾了勾唇角，也只是露出了比哭还难看几分的笑容而已。

顾小小看着吴世勋泛红的拳头，不知怎的，刚才被醉汉纠缠的心情倏尔就放松下来，她环顾四周，干脆直接给朋友发了信息，表示自己稍后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让他们先离开，之后又望向吴世勋，意外地发现上一刻还打架打得很凶的人稍稍后退了一步，看上去像是很害怕自己一样。

“谢谢你救了我。”她脆生生向吴世勋道谢，“但是因为我的缘故，你受了伤，我可以陪你去药店买点消毒水，简单处理一下吗？”

吴世勋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她刚才说了什么？

不是骂他恶心，也没有尖叫着逃跑，而是用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见的温柔嗓音，问他疼不疼，要不要一起去包扎伤口。

鬼使神差地，盯着女孩眼底映照着的那个自己的影子，吴世勋点头答应了，与顾小小一前一后离开了酒吧。

时间已经是夜晚，他们两人并肩前行的身影被街灯拉得很长。让顾小小没有想到的是，吴世勋这个人看上去人高马大的，走起路来却意外有点磨磨蹭蹭，以至于她每走出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确认他是不是好好跟在自己身后了，才继续往前走。

她轻车熟路带着他找到街角的药店，买过消毒药水之后，拉着吴世勋在药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取出干净的棉花，毫不忌讳地牵起他受伤的那只手，动作温柔，为吴世勋处理伤口，最后还用纱布在他手背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得弯起眉眼。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顾小小把剩余的药水和纱布也一并给了吴世勋，“回家之后，要记得伤口不能沾到水，经常换换药，很快就会痊愈的。”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要道谢才对。

吴世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塑料袋，声音极低地对顾小小说了句谢谢。

她一愣，然后对吴世勋摆了摆手：“应该是我向你说谢谢才对啊，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今天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吴世勋。”

“我是顾小小。”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唇畔那个小小的笑弧又浮现出来，明晃晃的，勾得吴世勋心尖都发颤，“很高兴认识你，吴世勋。”

她掌心温暖，与他相握之际，就有源源不断的暖意自他们掌心相互贴合的部分向他传递而来，在吴世勋心中那片原本已经寂静成死水的湖面上，又倏尔漾起一圈圈涟漪。

与吴世勋道别之前，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吴世勋一路将她送上回程的车，在渐渐浓郁的夜色里目送她离开，再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他们分明才刚刚道别不久，可不知为何，吴世勋已经开始期待着与顾小小的下一次见面了。

//

他的生活终于开始发生改变。

为了不让顾小小再看见与那日同样的光景，吴世勋决心一步步做出改变。他先是到理发店剪了个看上去干净清爽的发型，换下在酒吧里沾染满了酒气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了，也不再终日泡在酒吧里，或是和道上的那些兄弟一起混日子，估计着顾小小一日里的课程快要结束，就晃荡到她学校门口去，制造一次又一次“偶遇”。

起初，吴世勋只觉得远远看着她就已经足够幸福了——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就算他把自己打扮得多么人模人样，也无法抹去曾经在黑暗里摸爬滚打的现实。

但谁又能拒绝阳光呢？

顾小小于吴世勋来说是暖阳般的存在，也是最温柔致命的蛊毒。他渐渐开始不满足于只是旁观顾小小的生活了——他也想参与进来，和她一起分享发生在每一日里的日常，也想时常能望见她的笑容。

第一次在校门口看见吴世勋的时候，顾小小是感觉惊喜又讶异的，被好奇心驱使着一路向吴世勋小跑而去，先是关切地问他伤势如何，而后才微红着耳尖，问吴世勋为什么会来这里。

“最近这一带治安不太好。”吴世勋摸摸后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却又在看到女孩儿流露出担心神情之后转了话锋，“你不用担心，我送你回家。”

借着这样堂而皇之的理由，吴世勋有了每一日去见顾小小的借口，在她下课之前总会提前半小时到校门口去，等着她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欢快地跑到自己面前来，然后带着她去喜欢的奶茶店喝奶茶，或者是看一场最新上映的电影，在这之后，才又一路送她回家。

季节从他们初见的夏日流转至冬季，吴世勋所说的“治安不好”现象并没有在顾小小面前出现——她其实早就忘记了还有这一茬事，只不过是喜欢与他相处的感觉而已。

和顾小小在一起的时候，他恍然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龙头老大，倒也像是与她身份相似的学生，他们两人在不同的学校，趁着每一天下课的机会才能见到彼此。

他们的关系比普通朋友更高一层，却又不太像是情侣，暧昧又微妙，时常勾得吴世勋心里发痒。

有不知名的种子悄然埋进心间，经过季节轮转做为养分，已经要在吴世勋与顾小小心中生长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与她相识第二年的情人节，吴世勋准备向顾小小告白。

曾经在争斗中打杀不眨眼的他头一回感觉困扰，问了几个兄弟该如何向女孩子表明心意，得到的答案不是直接把人抢过来，就是先上垒为好，完全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被吴世勋尽数驳回之后，想着还是应该靠自己来努力。

他邀请顾小小一起到城市瞭望台上看烟花，女孩欣然答应，在约定好的时间内，提前到达了那里，因为天气寒冷轻轻搓着手，脸蛋也红扑扑的，看上去可爱极了。

“等很久了吗？”

吴世勋走上前去，要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才堪堪克制着自己不立刻牵起她的手，揣到自己衣服口袋里为她取暖。

女孩摇摇头，乖乖巧巧的模样，转瞬又在看见他身上单薄的毛衣外套之后皱起了鼻尖：“你穿得太少了，会感冒的。”

反观她，倒是棉袄围巾地把自己裹成了只可人的小团子。

“我不冷。”吴世勋怕她不信似的伸出手，让顾小小检查，“你摸摸，是热的。”

她将信将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把掌心轻轻覆上吴世勋的手背，触手果然一片温热——他向来是不对她说谎的。

感受到属于他的温度之后，顾小小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眼前的夜色之中，与吴世勋并肩站着，等待情人节里特殊的烟火表演开始。

人群中倒数声落下的霎那间，顾小小望见几道窄窄的光束摇曳着升腾上天空，在半空中骤然绽放出大轮的花朵，将夜空点亮，恍若白昼。

有了第一轮烟花作为前戏铺垫，接下来的烟火便不停息了，这边她还未来得及将橙黄色的看清楚，那边的蓝色烟火又升腾至天际，在天空中驻留片刻，又将细小的火花纷纷散落下来，呼吸间就消失不见。

这晚是个无云的晴夜，能见度极高，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之后的色彩也能看得十分清晰。顾小小看见红黄绿三色交织着，攀缘、升腾、接着骤然绽放，除了普通的团型烟花，居然还有能够在空中写下文字、画出图案的异形烟花。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说话。

就在这时，顾小小感觉自己的手忽而被身边人握住了，动作却是带着试探意味的，像是有股细小的电流一路向上升腾而去，直至心脏，让她不觉间就屏住呼吸，慢慢地回握住他。

感受到顾小小的动作之后，吴世勋心中源源不断涌上欣喜来，几乎是顺应着本能用指尖轻轻挠了挠女孩掌心，手指从顾小小指缝间穿过，与他十指相扣。

烟火此起彼伏，将吴世勋眼中心上人的侧脸映亮，轮廓是温和的，他能看见那双眼睛清亮亮的，映着来自天际的光。

欢呼与喧闹声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停歇，夜空中仍然留存着烟火过后的绚烂色彩，远处与周围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去，而是长久停留在原地，纷纷拍照留念，或是耳鬓厮磨说着亲昵的情话。

吴世勋与顾小小依旧牵着手，望着夜空中烟火留下的痕迹，良久之后，吴世勋才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与顾小小见面之前准备好的告白话语全都忘了个精光，最后只干巴巴对她说了声“小小，我喜欢你。”

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光芒，像是刚才他们一起看过的烟火，在吴世勋心上勾勒出绚丽痕迹。

下一刻，他无数次在梦境里望见过的，那个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就扑上前来，双手紧紧环住吴世勋的腰身，将脑袋贴在他胸前，眷念地轻轻蹭了几下。

“真是的……”他听见他的女孩幽幽叹息，心头蓦地一紧，接着又听得顾小小说，“本来我也在今天打算向你告白的，居然被你抢先了。”

“不管了，我要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

时至今日，时间过去很久，吴世勋依旧记得那日女孩对自己说过的话语。说她喜欢的是“现在”的他，不管有着怎样不堪的过去都无所谓，她喜欢他，想要与他一起走完接下来的道路，仅此而已。

他们第一次接吻，他贴着她唇瓣，细细延着弧度一寸寸描摹过，接着就不满足只是这样的动作了，转而轻轻托着顾小小后脑，另一手捏住女孩下颌，用舌尖撬开柔软与坚硬之间的壁垒，与她唇齿相缠。

在那之后，他们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恋人。

为了保护她免受伤害，吴世勋与黑道上的人都断了联系，与顾小小一起如同天下最普通的恋人一样牵手约会，去看不同的风景，对即将到来的日子也怀揣着最美好的期待与希冀。一切的一切都与吴世勋曾经的生活轨迹相背离，但他并不觉得哪怕分毫后悔——不如说是错过了她，才更是让吴世勋足以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他们相爱，也偶尔吵架，但他一贯是顺着女孩的性子，就算真的与顾小小产生了什么争执，吴世勋也是先做出退让的那一方。

能够拥她入怀已经足够幸运了，他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心上的珍宝感到伤心难过。

顾小小大学毕业那年，吴世勋立刻就向她求了婚，她含泪笑着答应，一阵风似的扑到他怀中去，与他紧紧相拥，又扬起脸来亲吻她的恋人。

他们的婚礼也在情人节当日举行，并没有邀请多少宾客，简简单单的，却已经足够印证下他们携手走过一生的誓言。

吴世勋在心中默默起誓，既然顾小小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那么他也一定要回应她的期待才行，就算将满怀的爱榨干了尽数奉献给她，他也全然无怨无悔。

婚后，他金盆洗手，改行做了一名医生，得到病人们的一致好评。

  只是因为女孩说“你穿白大褂肯定也很帅。”

无论何时，他始终是唯她至上主义者，往后的每一天里，也一定都是这样。

吴世勋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娃娃机，我隔着玻璃，只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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