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最近,傅恒的日子不太好过。
已经是三月底,尔晴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焦躁,甚至严重到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傅恒劝了几次,却劝不住。
尔晴说:“我也要能睡得着啊!”
接着就开始生气,冲他:“你是福康安的阿玛吗?你有关心过他吗?”
被无辜殃及的傅恒很委屈:“我是那个意思么?你每天晚上夜不能寐,我又能睡得好么?”
前些天,他就因为太困不小心在值房里睡着了而迟了议事,被皇上批评了顿。
对傅恒来说,这简直是不容原谅的错误。
这种错也不是他该犯的。
“你怪我?”
尔晴一下子就来了气。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是担心你的身体!”
“那你刚刚说的是几个意思?”
“我真没……”
傅恒有些心累,也懒得再解释。
女人啊,一无理取闹起来,是不可理喻的。
喜塔腊尔晴更甚。
“我去书房处理公务,你也别总是七想八想,休息不好,生病了怎么办?”
“好啊,你去书房,你晚上也睡书房好了,省得怪我害得你睡不好!”
尔晴把傅恒往外推。
“别这样,尔晴……”
傅恒还想说什么,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了,差点夹到傅恒鼻子。
他又惊又惧,苦笑摇头,嘱咐门口的梨云给尔晴煮碗安神汤后,转身走了。
晚上,处理完公务,迎接傅恒的仍是紧闭的房门,杜鹃守在外面,一脸为难:“爷,夫人让您今晚去睡……”
她边说边瞄着傅恒的脸色,纠结又纠结,才磕磕绊绊地将尔晴交待的话都说了出来:“书房,说这样就不会打扰到您了。”
当然,这是经过杜鹃修饰过的,尔晴原话可没这么委婉和好声好气。
“夫人真就只是说今晚?”
傅恒问。
“是……是啊。”
杜鹃心虚地低下头去。
虽知这是气话,但,傅恒清楚,依尔晴的性子,这气不让她撒两天,是不会消的。
“好,我晓得了。”
.
.
过了一会,杜鹃身后的门打开了条缝。
一个脑袋探出来,左右转了转:“他走了?”
杜鹃点点头。
门大开,人儿脸上笑不像笑:“他真的走了?他就这么走了?”
顶着强大气压,杜鹃缩着脖子闷不作声。
心晓,这不是在问她。
“走就走!”
尔晴气极,重重哼了声。
“让他有本事以后别进这扇门!”
砰的一下,门又被关上了。
姑娘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
杜鹃偷笑。
却不想被又突然推开门的尔晴抓个正着。
“你笑什么?”
“没,奴才只是觉得书房能睡人么?”
杜鹃迟疑地问。
尔晴美眸一扬:“他皮糙肉厚的,哪里不能睡?”
话落,停顿一下,声音拔高:“指不定还睡得更香呢!”
但。
傅恒怎么可能睡得香?
一直到后半夜才半梦半醒地睡着了,睡着了也不得安宁,恍惚中一直有种被凝视的感觉。
他费力睁开眼,福康安就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盯着他看。
“康儿?”
傅恒有些迷糊。
“阿玛,你不该在这里的。”
福康安冷漠道。
“康儿,你知不知道你额娘和我都好想你。”
傅恒坐起身,想要去牵福康安的手。
“阿玛,你不该在这里的。”
“阿玛,你不该在这里的。”
福康安却只是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傅恒不解,抬头环顾了下四周,月光透进窗,照下一片朦胧的光,光影里,傅恒只觉有种陌生又熟悉之感。
忽然,他想起这是何处了。
“阿玛,你不该在这里的。”
福康安又一次重复道。
“我……那你……”
傅恒的心慌了。
福康安不再说话,露出个笑,慢慢退入黑暗中,身影一点点变淡,最后消失不见。
“康儿!”
吓得傅恒一下子就醒了。
“爷,您有什么事吩咐?”
门外的小厮敲门问。
傅恒喘着气,尤心有余悸。
直到看清自己确实在自己的书房里后,那种不安之情才终于缓解。
“没事儿。”
他转头去看钟,已五更四刻。
本来打算一早去找尔晴的傅恒匆匆洗漱完就去上朝了。
养心殿内,乾隆令圆明园总管事务大臣准备移住圆明园事宜,又询问了下去年直属天津、静海、永清、河间等十五州县、厅被水成灾及加赈抚恤的情况。
傅恒略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不是为了尔晴跟福康安的事儿,而是,在考虑东行途中,皇上驻跸水西庄时,尔晴无意买到的那本书。
那本书里,内容实属不轨,可若一旦追究下去,恐怕将造成的就不是一家两家的悲剧了,所以,傅恒很犹豫,该不该将此事上禀。
直到回到军机值房,傅恒也没做出决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大人,您还不回府么?”
有下属来提醒。
“啊?”
傅恒从案牍中抬起头。
反应了下,他问:“什么时辰了?”
“酉初三刻多。”
“这么晚了?”傅恒揉了揉眉心,说:“我都忘了时辰。”
边说着,他边收拾起桌上的奏书,将一些重要的文件锁进抽屉里。
下属上前两步:“大人,让小的来吧。”
“不用,你也早点回家吧。”
“谢大人体恤,小的今日当值。”
“噢。”
说话的功夫,东西已收拾好,傅恒叮嘱道:“那我走了,你把门锁好。”
傍晚的风很大,傅恒骑在马上,被风吹得眼睛疼。
“吁。”
府门前,傅恒勒停马,下来,门房将马牵走。
“爷,您可算回来了!”
杜枫凑到跟前,呼道。
“有事儿?”
远远就看到杜枫焦急地踱着步,傅恒皱了皱眉。
“夫人,她,她出了些事儿!”
“什么?”
傅恒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往门里跨,最后干脆小跑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立马去告知我?”
“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
杜枫差点都跟不上傅恒。
几步路已至内院。
“夫人怎么了?”
梨云就在垂花门那里等着,一听见傅恒问就赶紧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下午的时候,夫人在花房里浇花,被只窝在草丛里的蛤蟆给吓到,不小心绊在块石头上,撞到根柱子磕着头了。”
最近尔晴的闷闷不乐被几个丫鬟看在眼里,就变着花样地逗尔晴开心,见到院前新修的玻璃花房里一片春光无限,夫人又是个喜欢莳花弄草的,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尔晴也不好不体谅她们的用心良苦。
只是,没想到却出了这档子事。
梨云心中有愧,表情戚戚:“都怪奴才们不仔细,请爷责罚。”
“怎么会磕到头,严不严重?”
责罚不责罚不是现在该讨论的,傅恒没理这茬,急切地问。
“请大夫看过了,头上的伤倒不严重,只是……”
傅恒愈发急:“还伤着哪儿了?”
“不是,当时,夫人磕到头,却捂着肚子,奴才们一看夫人裙子上有血,一刻不敢耽搁就去请了大夫,大夫把玩脉,说夫人只是月信至,并无大碍。”
“只是,夫人听到大夫所言,却……”
却一下子跟发了疯似的,揪着大夫的领子说他在胡说,还骂人家是庸医,她们好一番规劝,才让夫人放开了大夫。
梨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完全想象不到平常温温柔柔的夫人会那样毫无形象可言。
她不好再继续说,止了口。
“好,我知道了。”
傅恒已然听明白。
两人走进里屋,看到几个丫鬟不知所措地围在门外:“夫人,开开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您告诉我们,让奴才们帮您分忧解难。”
门里没有回答。
“夫人,您别憋坏了自己,您……”
“行了,我来吧,你们都下去。”
他叹口气,阻止了杜鹃几个继续做无用功。
“夫人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下午了,一句话不说一点声音没有,奴才想进去,夫人也不让。”
杜鹃满脸焦容。
“别担心,有我。
对上几人关切的眼神,傅恒略作安抚。
“你们都下去吧。”
他又道。
有她们在,尔晴恐怕更不会开门。
“可……”
几人看看傅恒,又看看房门,还是不想走。
今日是她们思虑不周,没有事先检查一下花房,才令夫人被那东西吓跌倒,几人眼中都是惭愧,不好意思再面对傅恒,怯怯地低着头。
“没事,下去吧,做些夫人喜欢的吃食来。”
杜鹃几个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傅恒定定神,伸手去敲门。
“尔晴,是我。”
门被从里面锁住了,傅恒推不开。
“尔晴,我都懂的,你别吓我,让我进去,好不好?”
仍旧没人回应。
傅恒感到棘手,深怕尔晴钻牛角尖,胡思乱想折磨自己。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他想要踹开它,但又怕刺激到尔晴。
“尔晴,不管怎么样,跟我聊聊好吗?康儿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还有安儿,他在宫里,每天都很想你这个额娘,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没去看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尔晴,你……”
福灵安进入尚书房学习后,尔晴心疼他每天要起那么早太辛苦,只能忍痛让安儿住进了宫里,等到东安门内的府邸修建好了,再把他接回来住。
每次上完早朝,傅恒都会去看下福灵安,尔晴也几乎每天都会递牌子进宫,可,这几天,尔晴一直在为福康安的事而忧虑,也就没心情去探望福灵安了。
傅恒的话说不下去了,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劝。
他思考一番,决定绕到外面,从窗子那里进去。
来到窗边,试了一下,还好,窗没栓。
“尔晴,我进来了。”
傅恒提醒道。
屋里头没点灯,有点黑。
夕阳余晖洒进窗户里,依稀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像座木雕似的,没有一点生气,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
傅恒走近一看,尔晴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双手叠放在在身前,坐得端正而笔直,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
泪水从她脸上滑落,一滴一滴,滴到她的衣裙上,洇湿了一大块。
这一幕看得傅恒心中震颤,有如刀绞。
“尔晴?”
他蹲下去,捧起尔晴的脸,抹去掉落的泪珠。
尔晴终于有了反应,她机械地低下头,眼珠子慢慢转向他,里面却是一片空洞。
傅恒坐到旁边,把尔晴拥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
“我都知道了,没事的,没事的……”
他轻声安慰。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尔晴挣扎起来,泣声喊道:“我又一次、又一次的多此一举了,都怪我!都怪我!”
大夫说她胡乱吃药,才导致月事紊乱,接下来几个月要谨遵医嘱,好好调养,否则,身体还会出现更大的问题。
“我知道,我真的都知道,这不怀你,这怎么能怪你呢?”
傅恒继续抚着尔晴的背。
“就算要怪,我是你夫君,也更应该怪我,怪我昨天不该跟你吵,怪我明明知道康儿在你心里有多重要,却没有体谅你,怪我没能让你怀上。”
尔晴渐渐安静下来,咬着唇啜泣。
她的脸埋在傅恒心口处,肩膀微微抖动着,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听得人心碎。
“你知道吗?尔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康儿。”
“真的?”
尔晴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梦里,康儿已经长得很大,都蓄胡子了,他笑着对我说,他在那边过得很好,儿女双全,妻妾和睦……”
傅恒回想着那个梦,编起了谎。
“我想,也许,康儿只是还没到时间来做我们的孩子,总得等他寿终正寝才能再次投胎,你也不希望他英年早逝,对不对?”
“我知道你在说好话哄我。”
尔晴声音哽咽,眼睛早已哭得通红。
“我没有哄你,我只是在这样希冀着。”
傅恒放开尔晴,与她对视。
“我们都该怀揣着这样的希冀,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