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福康安一眼就认出了桌案上的那个鱼形镇纸，因为他也有一个，和这个是一对的，是额娘从前送给他的。
而那原本也并不是镇纸，而是个年年有余的双鱼戏珠摆件，一大一小两只鲤鱼在水浪中嬉戏，大鱼口衔一颗圆珠似吐非吐，小鱼尾巴翘着，跃在水面上，无比企盼地望着大鱼。
有次福康安在和杜聪、杜俊他们玩游戏时，一不小心便将其撞到地上摔成了两半，那时，他还很小，做了错事第一反应就是把错推到别人身上，而也因为他小，连撒谎也撒不好，可想而知，最后还是东窗事发了。
为了让他记住教训，额娘便让人将其重新打磨了一下，和他一人分了一个，也算摔得巧，两条鱼都还挺完整的，只不过，额娘的那条眼珠子却磕掉了，他的鱼没了尾巴，虽说可以补，但额娘没让补。
傅恒注意到了福康安的眼神，但他没说话，而是等福康安先开口。
“不知阿玛找康儿有何要事？”
福康安恭敬地行了个请安礼。
“我找你是和永璇有关。”
傅恒知道福康安不是那种普通的十二岁孩子，所以他便选择了开门见山。
“想必永璇一定告诉了你他的腿伤是何人所为，这样的深仇大恨，他一定等不及要向顺嫔寻仇。”
福康安并不惊讶自己阿玛为何会知道这些隐秘，但他不太明白他阿玛为何会跟自己提起？要知道他的阿玛对内宫尔虞我诈一向是持冷眼旁观的态度。
但他不想一下子就被看透，便只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然后才故作无所谓地问：“所以呢？”
傅恒看破不说破，解释说：“那你可知他准备用什么方法报仇雪恨？”
福康安不说话。
所谓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也说了顺嫔对永璇所为乃是深仇大恨，那永璇用什么方法去报仇重要吗？
当然重要！
不是对顺嫔，也不是对永璇，而是对福康安。
“和我有什么关系？”福康安更不明白了。
如果永璇需要他帮忙，自会跟他明说，而他也决计不会推辞，但永璇没有，所以福康安相信永璇能处理好。
福康安困惑的模样使得傅恒窥析了一点。
永璇没有将他的谋划告诉福康安，以福康安的个性，若是知道，就不必傅恒费今日这番口舌了。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该为难，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们父子俩和解的机会。
想到这个，傅恒心里便有些许沉重，不再拐弯抹角：“永璇买通了负责给湛绿斋送饭菜的小宫女，想在其中下药，然后嫁祸在顺嫔身上。”
福康安立刻就想到了永璇那句‘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的意思，也明白了永璇为什么会选择用这个方式，可，正如他没有去插手永璇，他也不希望永璇来插手他。
只是，此刻，福康安所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原来，又是为了那个女人！”
他心下发冷。
傅恒却只道：“阿玛确实是因为一个女人，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而是另一个。”
另一个又是哪一个？
福康安不屑地哼了声。
傅恒早已猜到福康安会是这样的态度，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势必会引起误会，但，不破不立：“康儿，你还记得阿玛以前教过你，什么叫为将之道吗？”
他将之前所查到的关于顺嫔的事都一一讲给了福康安，又详细地解释顺嫔之父、叔、兄对此次收复新疆所起到的作用，以及他们在回部民众中的声望、地位和势力。
顺嫔已成为顺嫔，他在意她，和她到底是谁无关。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知不知道前面两句是什么？”
尽管不清楚傅恒此问何意，福康安还是背出了答案：“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再富饶的土地一旦被战火侵蚀，最后也只会剩下满目疮痍，战争之下，百姓永远是最受苦的，西陲刚定，百废待兴，绝不能因为某几个人的苦难和私心而前功尽弃，谁都不行。”
所以，更准确的说，傅恒在意的也不是顺嫔，而是千千万万的阿依图娜，以及她们的丈夫、子女！
好，顺嫔身份特殊，那……
“我额娘呢？那个女人呢？”
福康安悲愤到险些破了音。
傅恒脸上也蒙上了一层似悲似哀的复杂之色：“康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她，也是特殊的……”
对那个人来说。
他眼睛从福康安身上转到跳动的烛火上，后面几个字的声音变得极轻极轻：“其实，你的计划已经很周全了，但为何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了？康儿，你真的不明白么？”
福康安不语，类似的话，他也听额娘说过。
目光朝那块鱼形镇纸看去，记忆随之而来。
“额娘，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福康安看着自己额娘，这一会儿，她已经咳了好几次了，自从上次之后，福康安就注意到，额娘她好像经常会咳嗽，一咳起来就咳个不停，让人生惧。
“是额娘打扰到你了吗？”
额娘把脸从他的课业上抬起来，柔柔一笑。
福康安摇头，说：“没有，我……”
他想着那一次隐约看到的鲜红印记，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慌：“额娘，你生病了吗？”
“只是些小问题，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似是怕他不相信，额娘还拍了拍自己的脸，笑容渐深，问：“你看，额娘气色这么好，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吗？”
小福康安自是不会知道，气色是可以修饰出来的，但额娘刚刚那一连串咳嗽不是假的，他心下仍旧满满不安：“阿玛说，小病不医成大患，所以额娘，你可千万不能像康儿以前那样讳疾忌医啊！”
因为从小多病，福康安吃了很多苦，便养成了怕吃药的习惯，为了不吃药，生了病也忍着不说，直到伺候的下人给他洗澡时看到他背上出了好多虚汗才发现问题。
傅恒知道了这件事，便用扁鹊与蔡桓公的故事成功让福康安再也不敢隐瞒病情了，如今，被他用在此时此地，有了一种别样的意味。
他说完却没听到额娘的回答，只看到她脉脉无言地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又像是笑又像是要哭的样子，令福康安很不解。
但更多的是不开心，觉得自己的话没被重视，便学着当初傅恒的样子，一副小大人的口气：“额娘，你要听话，不然，到时，受苦的还是额娘自己，康儿可以替你吃药，但不能替你生病。”
福康安沉吟了会儿，然后，想到什么的样子，探起身，用手抚着自己额娘的背，边抚边说：“生病了应该多多休息，不要操劳，所以，额娘，你不用在这儿看着康儿了，你放心，康儿会自己监督自己，做完所有功课再去玩的。”
鉴于自己有‘前科’在身，他又保证道：“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学习，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惹你生气了。”
“好，额娘听康儿的。”
他看到额娘眼睛里漾起盈盈波光。
那时还小的福康安自然不会觉察到这一点，自然而然也不会听出“额娘听康儿的”这句话里隐藏了多少悲酸和无奈。
只是，福康安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刚开始他确实在心无旁骛地习着字，可写了一页纸后，他便开始心不在焉了，喊来几个人陪他玩起兵捉贼的游戏来。
之后便发生了那起他不小心打烂双鱼摆件的事，几个小厮都不知所措地张大了嘴巴，福康安也愣在了原地。
额娘问是谁弄的时，福康安下意识就否认了：“不是我弄的，是……”
他眼神止不住地发虚，指着站在自己旁边的杜俊说：“是他撞倒的。”
福康安不是怕被惩罚，那摆件做工并无多精致，只是材质有些稀奇，是玻璃的。
玻璃是时下十分受追捧的珍贵之物，件件价值不菲，但对忠勇公府来说，倒也算不上什么，别说是玻璃的，就是皇上赏的更加名贵的，也不止被他弄丢或故意无意地打烂过一件两件了。
福康安怕的是让他额娘失望，如果让额娘发现他不仅没有听话地在书房里好好习字，还跟杜聪、杜俊他们玩兵捉贼的游戏把东西碰摔了，额娘一定会比上次还要生气难过的。
当然，最后，额娘还是知道了，他真是傻，殊不知自己一开口那句话就属于不打自招。
追问下，他最终还是没抗住，承认了错误：“额娘，对不起，我说谎了，不是杜俊，其实是我弄的。”
“你们先出去。”
他听到额娘对着杜俊他们说。
书房里只剩下额娘和他两个人，福康安低着头，只觉得脸上特别特别烫，他感受到额娘视线灼灼地落在他身上，他不敢抬头，害怕看到额娘失望的眼神。
但额娘只是蹲下来，与他对视，仍和从前一样温柔：“为什么你不敢跟额娘说实话呢？”
“因为我贪玩，还没完成功课，就让杜俊他们陪我玩游戏。”
“康儿，是不是额娘以前对你太严厉了？”
额娘摸了摸他的头，脸上显现着福康安看不懂的担心，他问：“额娘，你不生康儿的气吗？”
“自是生的。”
他的心一咯噔，额娘又说：“但不是因为你贪玩，也不是因为你撒谎，而是因为……”
福康安屏住呼吸。
“你撒了一个很蠢很没必要的谎。”
“康儿不懂。”
“不懂，没关系，额娘说给你听。”
额娘牵着他的手，一起坐到塌上：“你很喜欢和杜聪、杜俊他们一起玩游戏是不是？为什么？”
“因为其他的人总是故意让着我，太没意思了！”
“那你觉得刚刚杜聪他们为什么既没供出你来，也没指认是杜俊？”
福康安想了想，然后沉默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康儿，如果你以主子自居，就不能要求他们不拿你当主子。”
“就像，在宫里，很多时候，我们也要自称奴才，那些阿哥一边嫉妒你一边又用身份来压你？你是怎么想的？”
‘奴才’这两个字很刺耳，福康安不服气地反驳道：“皇姑父说了，我不需要这样！”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说错了话，额娘突然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接着缓缓说道。
“他这么说，不代表你可以永远都不用，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他爱新觉罗的天下。”
那时才五岁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但，现在的他却能有些体会到了。
纵使地位尊崇如他阿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皇上面前，也必须自称奴才。
但是，臣事上以忠的前提是君待臣有礼。
福康安不相信，他阿玛没其他法子。
若是有心，又怎会无动于衷！
他觉得可笑。
“既然如此，那这个、那个……”何止鱼形镇纸，额娘整个书房几乎都被阿玛搬到自己书房里了：“这些，那些，阿玛每天对着额娘的东西，不觉得于心有愧么？”
“愧，愧对自己，愧对你额娘，更愧对我姐姐，你皇姑姑。”
人生来就是个复杂的矛盾体。
到这个时候，傅恒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什么了。
“于你额娘，我爱不得，恨不得，又忘不得、舍不得。”
他既无法割舍对她害死姐姐的恨，亦控制不住自己对她日复一日，往复而深的思念。
所以，就这么活着吧。
直到死。
那时，或许就能解脱了。
或许，死也不能。
喜塔腊尔晴，这是不是你对我的诅咒？
傅恒深深叹息，摇曳的烛光，逐渐模糊了他的眼眸。
福康安看着他阿玛，陷入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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