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女人（一）

“哼，区区人类，竟然敢跟我谈条件？！”汤婆婆的口气里虽然满是不屑，但千寻却不难听出傲慢如她在这话出口时竟也好像失了一些底气。她在缭绕的烟圈中躲避着森川彻的视线，两只瞪得老大的眼睛轻轻抽搐着向上翻着，目光极不自然地定格在她自己头顶斜上方某块天花板的位置上。

“刃……啊不……森川君，你先冷静一下听我们说。”一直坐在一旁的那个和汤婆婆长得一模一样的老太太开口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虽然低沉但是却透着一股温和。那声音好像起到了一定的镇定与抚慰的作用——森川彻的眼神里虽然依旧盛满了对眼前两人的不信任，但却在听了这位婆婆的劝说之后将神色缓和了几分；他深色的眼眸中原本的敌意慢慢褪去了些，然而与生俱来的睿智与咄咄逼人的倔强却是丝毫未减。千寻依旧为他揪着心，她几乎忘记了他看不见自己，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袖口。

“我已经听够了你们的废话，纵然是神明又如何？如果不能把千寻还来我照样要你们好看！”他一改一贯彬彬有礼的谦逊态度，口气强硬、毫不退让地道。

汤婆婆和钱婆婆相互对视了一下，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钱婆婆满目愁容地叹了口气，深深地望向森川彻的脸久久不语。终于，她轻声道：“我们其实也和你一样关心千寻那孩子……虽然我明白要让森川君理解我们的心情恐怕会很困难，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不妨给彼此一个机会试试看互相理解吧？而且，千寻那孩子现在也在经历着事关生死的考验，我们也在为她担心。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的，但或许……如果是森川君的话能帮得上千寻的忙也说不定……”

“喂！”汤婆婆闻言警惕地看了钱婆婆一眼，她终究还是信不过这个叫森川彻的人类小子——他是凛的后代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人在意的了，偏偏他又和千寻那个蠢丫头走得那么近——要将白龙他们的事情对眼前这小子和盘托出，汤婆婆的心里是一千个不乐意。

“不要紧的，”钱婆婆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妹妹示意性地摇了摇头，随后她将头转回去面对着森川彻继续口气平静地说了下去，“我想来想去，或许这件事情眼下也只有森川君你能办成。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你来到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份缘分——或者，不如说是一份跨越了时空的羁绊吧——相信我，这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如果用得妥当，也可以救自己在意的朋友于水火之中。或许正是因为只有你的手中握着能救千寻和白龙那两个孩子的钥匙，冥冥之中你才会陪伴在千寻的身边来到这里吧。嘛，或许是凛一直在指引你也说不定呢……”

钱婆婆停顿了一下，自嘲一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啊，真对不起，我这个老太婆子刚刚好像自顾自地对森川君说了很多没用的话呢……抱歉，对于还不了解情况的森川君而言说这些好像确实是有些急进了。请允许我和舍妹先一起将一切解释给你听。”钱婆婆说完又看了汤婆婆一眼，汤婆婆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那大概是表示默许了。

“一切都得从六年前的夏天开始说起呢……”钱婆婆的声音变得轻轻柔柔的，渐渐地飘渺了起来。

六年前的……夏天？千寻觉得自己眼前的视线好像也随着那位似曾相识的婆婆声音的虚无化而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梦境的场景也逐渐地发生了变化。她的大脑仿佛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空白，在这期间一切看起来都是朦胧的。青草的绿，泥土的腥甜，风的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某个夏日里沉沦着不知所向。

“一切都得从六年前的夏天开始说起……”那位陌生又熟悉的老婆婆轻柔的声音再次从仿佛很深很深的地下某处传来。她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声音寻找着那个她不知道名字的夏天。她仿佛循着某片风的指引走了很久很久，周遭的环境时明时暗地变化着。她好像在某处停驻了脚步，又好像其实并未停下。当意识再度恢复时，她已经醒了来——塩月伊織的房间向来泛着白——没有人气的冷清的白。

千寻睁开了眼睛，她的头有些沉沉的，方才梦境里的景象像是一缕没有形状的烟雾，她再想去回想却早已经抓不住什么了。

冷清……欸？屋里有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千寻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她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阵轻微的头痛让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她看了看床边的电子表——5点17分——早上的空气很凉。她的双腿还被被子中的余温包裹着，这让她坐起身之后与空气中的寒气相接触的肌肤更加不适应。她瑟缩了一下，将手伸向椅背上的外套。她将那件外套披在自己的双肩上，向窗外张望——天还没有亮，连路灯都还没有熄灭.街上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还在沉睡着。千寻望了望窗外荻野家的方向——如果是在自己家，秋冬季的时候妈妈通常老早就把电热毯准备好了。家里的灯光也是暖黄色的，那里的一切都比她现在所身处的这间屋子要温暖得不少。透过窗子她能看到“荻野千寻”的房间——淡色的纱帘紧闭着，屋子里没有灯光。她的思绪飘向远方，想象着那晚白龙从那扇窗子进入她房间的情景……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宇贺神千夏。她这会儿也像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子一样睡着了吗？是否也像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正在为明天的课堂小测验忧心呢？她暗暗嘲笑着自己的想法，将双腿从被子里慢慢地伸出来——好凉——意料之中的。她轻手轻脚地往楼下走去——醒来时她就已经发觉，这间房子里这会儿不止她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害怕——大概是因为那人无论是在走进来的时候还是在屋子里活动的时候连步伐和呼吸的频率都是有条不紊又自然而然的吧。虽然屋子里光线很暗，但是最黑的夜已经过去，走道里的光灰蒙蒙的。楼下的起居室里亮着一盏灯，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咖啡机运作的声响给这间屋子也平添了几分烟火气。在咖啡的香气中，千寻还依稀辨识出了某种淡淡的花香——好像是某款大牌香水的味道——那味道很好闻，闻上去很具有高级感，和市场上的女人们往头发里喷洒的那种廉价的香水比起来令人舒心多了。她走下了几级台阶，终于看清楚了起居室里的情景。一个长相绝美的女人斜靠在起居室的扶手椅上，她的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流泻到腰际。她眉间轻蹙，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书。她的神情十分专注，驼色的大衣被小心地折了两折，有些随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在她的脚边平躺着放着一只还没有来得及被打开的拉杆行李箱。女人穿着低领的黑色毛衣和高腰的牛仔裤，时尚又大方，然而却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淡漠的疏离感。

过了一会儿，咖啡机自动停止了运作，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女人也因此终于留意到了千寻这边的动静。她朝向千寻的方向投来一个带着些倦意的笑容。她将书合上放在一边，朝千寻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坐下，自己则起身往咖啡机的方向走去。

她去取咖啡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看得出来，她一向是习惯喝黑咖啡的。千寻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视线却刚好落在了放置在女人脚边的行李箱上。行李箱虽然不是很新但一看就是时常被人精心打理和擦拭的，然而那上面的名牌却有些陈旧。那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着箱子主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塩月美咲子”几个字映入了千寻的眼帘。看来这位就是塩月伊織的姑姑美咲子小姐了。她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从警员的口中得知，这位美咲子小姐常年居住在国外很少回来，虽然和塩月伊織很少见面但再怎么说她也是塩月伊織的法定监护人。这个女人看上去虽然气质清冷、拒人于千里，但好像也并非是完全不好相处。千寻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她将身子坐正，等待着美咲子小姐坐回来喝咖啡的当好跟她简单地聊上几句……

千寻不知道的是，这天晚上宇贺神千夏却没怎么睡着——她需要睡眠——毕竟荻野千寻的身体怎么说都不过是人类脆弱的躯壳。然而她却失眠了，就像个普通的青春期女孩子一样，总有理由能偶尔失眠的——或许吧。将近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她透过屋子的纱帘往窗外望去，也许原本不过是想看一眼静谧的街道——她本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的——而且还是两个人。那两人一男一女，站在街边离房子较远的地方交谈着什么。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十分不同——男子穿着宽松的日式浴衣和服，女人则穿着驼色的大衣，她的手里还时不时地玩弄着一个带轮子的箱子——好像是人类旅行时用的东西。他们站的地方离荻野家隔得较远所以宇贺神千夏也并未能够看得真切。一阵困意袭来，她在床上躺了下来，很快地，她便将街上看到的那两人抛诸脑后。她渐渐睡着了，然而就在她彻底进入梦乡的前一刻，她最后一丝尚有些清醒着的潜意识却被一种像是某种感觉的疑惑占据——刚才的那个男人……总觉得很眼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