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宿命之夜·正夜（二）

千寻回头看了看白龙，稍稍顿了顿脚步。他紧盯着她的眼睛无声地乞求她不要过去。她亦看出了他在自己面前极力掩藏苦苦挣扎的痛楚——对不起，白龙——她下定了决心，再难忍放任他独自一人承受这一切。她转过头去，跟上了神隐君的脚步。他走得很快，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走得久了，千寻渐渐觉得晕头转向了起来——在一片没有缺口的白里连方向的存在都变得毫无意义。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伴随着始终没有消散的紧张感，她的胸口也在闷闷地疼着。

终于，神隐君停下了脚步，他在千寻前方不远处的地方站定，转过身来等待着她上前：“千寻小姐，不难看出你是个爽快的人。怎么样，做好准备了吗？与我签订契约可不比和汤婆婆签订契约来得容易哦，有所求之人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怎么样，我给你机会反悔，如果你现在想回去的话我……”

”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得了他。”千寻的声音有些发抖，然而她的眼神中却没有半点要退缩的意味，“神隐君，我们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只要能救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神隐君没有说话，他只沉默地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邪邪的笑。

“很好，荻野千寻小姐，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就是嘛，这样才有趣。命运本就是场不错的游戏，还没开始就选择退出岂不可惜？”

千寻的肩膀有些颤抖——她并非不怕——然而世间的任何恐惧比起失去他都根本不值一提。她准备好了。

“荻野千寻小姐，别忘了，您还欠我一支舞呢。”说着，神隐君顺势向后滑了一步，颇有风度地对她行礼道，“签约仪式，开始了。”

千寻迟疑着打量着神隐君，他的态度深不可测倒也不像是儿戏。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镶嵌着金边的复古面具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面孔，但是千寻隐隐地觉得面具下已然不再是自己先前看到的那张与古纪老人一模一样的苍老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邪魅英俊的年轻男子的面孔。千寻鼓起了勇气，她上前一步走到男子的跟前，将自己的一只手交给他任由他握住。那团令人盲目的白的深处，似有舞曲的乐声响起。男子的动作粗犷而不拘小节，他将女孩白皙的手紧紧地握住，靠近了上来。在他身边的时候千寻仿佛闻到了暗夜的味道，站在神隐君的影子里，她仿佛觉得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渐渐地透出一股驱不散的凉意。与他共舞的感觉和方才跟白龙在舞会上的感觉大不相同。在神隐君身侧的时候，千寻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被一种危险的气息紧紧地环绕着。危险，危险，危险……千丝万缕凝结成茧将她困住，游戏尚未开始她就明白自己已成猎物——他们都是。音乐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在神隐君的引领下她开始快速地旋转——周遭的白让她甚至忘却了自己在飞转着舞着，她只觉得双腿无力，眼前发昏，音乐声越来越大，充斥着她的耳朵，刺激着她的每一缕神经。渐渐地，眼前的白变得稀薄了起来。早已经筋疲力尽，头痛欲裂的她跌坐在地上这才发觉自己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魔法光圈转盘。转盘的花纹复杂得令人眩目，它发着怪异的光芒将千寻困在了魔法封印光圈最中心的位置，神隐君也早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他站在封印的边缘之外不远处的地方，正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千寻。封印的光圈开始慢慢缩紧，它一下子变得异常刺目了起来，千寻不得不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分散的光束在千寻的眉心处凝聚成了一颗星形的光点。她感到皮肤灼灼地痛着，然而伸出手去触碰却发觉眉心处实则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光芒退散了开来之后，光点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再次恢复成了一片无一丝杂尘的寂寞的白，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签约仪式完成了。”神隐君淡淡地开口道，“契约刻在了你的血液里。”

千寻的头脑一阵发懵，她并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任何的异常与变化——这就……完成了？她尝试着站起身，却仍觉得腿脚瘫软无力动弹不得。

神隐君朝她走了过来，他在她的面前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蹲下。他伸出手，将一个物件递给千寻道：“这样东西请你拿好。”

千寻茫然地伸出手去，从神隐君的手中将那样东西接了过来。那是一个精致漂亮的沙漏型挂坠——倒计时已然开始，细细的流沙流逝得缓慢，细微得几乎不易察觉的小颗粒从沙漏中部的小孔缓缓坠下，在沙漏的底部留下一层细小的痕迹。

神隐君将挂坠手链系在千寻的手腕上——刚好在紧挨着紫色发绳改造而成的手花近旁：“记住，在沙子流尽之前唤醒他，否则，他会再也醒不过来。倒计时已经开始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说着，神隐君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将千寻的眼睛蒙住。

“等等，什么意思……”千寻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她对目前的境况依旧一无所知。

“你会明白的。”神隐君危险又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很快地，一片黑暗袭来，千寻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白龙……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在心底轻轻地呼唤着少年的名字……一片漆黑中只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少年背对着她大步向前走着，任凭她如何呼唤都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她的视线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地变幻着形状。他走得远了，身影在小路的尽头融成了一个小点。她几乎看不见他了，就连小路亦渐渐被黑暗所吞噬。她唤着他沉沉地睡去，身子软软地一路下坠，慢慢地失去了所有知觉……

那是什么声音？好吵……她的意识在渐渐地恢复，然而任由她如何挣扎都还是无法睁开眼睛。

警车的警笛声混迹着嘈杂的人声逐渐变得清晰明了了起来。

“是，我是山田。啊，堂本警官，麻烦您帮我转接总部。”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杂着滋啦滋啦的对讲机调频的声音从一众杂音中跳脱了出来。停顿了一会儿，电话的那头像是换了什么人接听，自称是山田的男人于是继续道：“高桥警长，我是山田。有件事情可能需要您亲自过来一趟。好的，我知道了，我们全组原地待命，等您那边的人过来之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说罢，男人匆匆地挂断了电话，不紧不慢地燃起了一支烟。烟草刺鼻的味道让千寻清醒了不少，她想要起身却感到自己的头十分沉重，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也都酸痛得难受。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微弱的光亮照射进她的瞳孔。她轻咳了几声，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喉咙亦火辣辣地疼着。

“山田警员，塩月小姐醒过来了！快过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千寻不远处的地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脚步的声音，几个人闻声往千寻这边的方向赶来。

“塩月伊織（しおつき　いおり），十六岁，江川私立中学高等中学部二年级学生。和那边的荻野小姐两人于一月前随校秋游时失踪——资料核对过了吗？没问题吧？”一名警员一边翻阅着报案的资料一边开口对身边的其他几人问道。

“没错。两人于一月前失踪，我们接到了学校和家属的报案。有人报警称看到山路上躺着两个女孩子，特征和荻野千寻、塩月伊織两位学生基本契合，我们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啊——忘了介绍，我是第一刑侦组的山田，是高桥警官让您过来的吧？”山田一太警员说着将烟头掐熄。

一旁的那人点了点头：“高桥警官不能及时赶过来所以让我先行一步。不过说来奇怪，刚刚我来的时候听医护人员说这两个孩子全身上下无一点外伤，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有过打斗或挣扎的迹象，她们就这样凭空消失又突然出现，只是昏迷不醒而已，血液检测的结果也显示没有被人使用过致迷性药物的情况。会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做的呢……”

山田警员摇了摇头：“我们也一无所获。总部的意思是先把人送去医院，等这两个孩子恢复意识之后再做笔录问询当时的情况，看看有什么线索。”说罢，他在千寻的身边缓缓地蹲下身来：“塩月小姐，请醒醒。不要紧吧？”

千寻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陌生的人们，警车车灯发出的红色的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嘴唇因干涸而发裂，一阵口渴引起的呕感让她说不出话来。环顾四周，她惊觉自己正坐在登山景区山下的停车场，印象当中秋游那天她与乘大巴车一同前来的同学们就是在这个停车场解散开始自由活动的。她和森川彻一同上山之后——欸？森川彻呢？还有……一阵心慌的感觉搅得她胃痛——白龙……白龙在哪里？！宿命之夜……白龙……她触了触自己的手腕——是那个沙漏——它还在，意味着一切都是真的。流沙缓缓地穿过小孔，虽然流得极慢，但每一颗沙子的流逝都令她心慌不已。事不宜迟，她必须要尽快找到他。

“塩月小姐？塩月伊織小姐？”千寻苍白又惊慌的表情让周围的一众警员和医护人员不明所以。一名女护士一脸担忧地摇晃着她的手臂呼唤着她。见她拼命在往四下里寻找着什么，那名护士以为她是担心与自己一同失踪的同伴，于是她扶住她的肩膀轻声地安慰道：“塩月小姐不必担心，你看，你的朋友荻野千寻小姐就在那边。我们的同事已经将她安顿好了，你们两人现在都很安全。警署的山田先生他们很快会联系你们的家人。”说着，女护士伸出手去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方向。千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她呆住了——那边空地的担架上躺着一个女孩，她依旧昏迷不醒紧闭着眼睛……

那是……我？！千寻的心一阵狂跳。从刚才起，大家就一直称呼她为塩月伊織。塩月伊織是谁？她敢说她从不认识叫塩月伊織的人。而且自己明明是和森川彻一起失踪的，但这些人却只说接到学校的报案走失了两个女子高中生。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一点一点梳理起眼下的境遇——躺在那边的是荻野千寻，那么自己是谁？

“有……镜子吗？”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您说什么？”一旁的护士有些没反应过来，“塩月小姐是想找……镜子吗？啊，有倒是有的，请稍等。”虽然感到疑惑，但女护士还是起身往救护车走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她拿回了一面圆形的小化妆镜并将其递给了千寻：“塩月小姐，请用。”

千寻将镜子接过，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将盒状的化妆镜打开。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女孩的面孔——圆润的苹果脸，齐肩的黑发，虽然说不上多漂亮但是面容清秀十分讨喜。镜中女孩的脸上透着疲惫和惊讶——答案在千寻的心中浮出了水面——这里已不是神隐世界，现在她就是这个连她自己都并不认识的陌生女孩。她回到了人类世界，她的名字是塩月伊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