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宿命之夜·前奏曲（四）

汤婆婆按照自己往常谈正事时的习惯掏出了一支长长的烟管，她将烟管握在手中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将它点燃。她于是将它放下，搁在办公桌的桌面上——烟管在触碰到木质的桌面时发出了一阵闷闷的声响——它清晰地传入白龙的耳中，他亦沉默着没有说话。

“白龙，”汤婆婆终于开口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来这边坐下说吧。”汤婆婆说着指了指自己办公桌旁不远处的一把椅子。

“是。”少年的眼神像潭水一般清澈，然而那双惊为天人的温柔的眸子里却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的温度——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这次任务回来他受了些轻伤，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色狩衣上沾染了梅花一般的点点血迹——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伤，其实就连流血于他而言也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汤婆婆看到了他身上的斑斑血迹，更是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是——放任他这样子去宿命之地，会没命的吧……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命运终归是逃不过的……

“你先看看这个吧，”汤婆婆说着将一个已经开过封的信封递给了少年，“我说过八月节的时候有一个很危险的任务要交与你去做——事实上，那并不是一个任务，是你要自己去面对的——唉，多说无益。总之，先看看吧。”汤婆婆最终没能说出“命数”这个词——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词就像是死死地抵在她的舌根处与她的意识相互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被她生生地吞咽回了肚子里。向来老谋深算的汤婆婆此刻却只能不动声色地靠在椅子上，再无更多的力气做出除了注视着阅读那封信的少年以外更多的动作。

少年读信时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他轻轻蹙起眉，眼神里更是横添了几分凛若冰霜的寒凉。

“汤婆婆，这是怎么回事？”少年的眼神依旧停留在信纸上，他在心里似乎已经隐隐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这封信，是神隐君寄来的吧。”

“是的，是神隐君的来信。”汤婆婆尽量平静地开口道，“宿命之夜，是你挣脱钳龙链唯一的机会。倘若挣脱了，你便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倘若没有，那便是挫骨扬灰、化作灰烬，就连灵魂也……”

白龙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紧紧地攥起了拳头，一言不发地紧盯着自己脚下的一块青砖——那块青砖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阵晕眩的感觉冷不防地向他袭来。

“老实说，我本想阻止你去的，”汤婆婆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了下去，“从你抹去了千寻那丫头有关你的记忆的那一刻起，你便已经切断了与那边那个世界所有的连结——白龙，想必你自己也早已想清楚了吧，也许对于你而言早已经没有了回去那个世界的理由了——就连我也以为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直到收到神隐君的信……”

“为什么，”少年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也就是说，如果成功了，我便能回到那边的世界……就能……见到她了，是这样吗？”他抬起头来紧盯着汤婆婆的眼睛，他的眼神中交杂着绝望之火和希望之光，它们相互角逐着无比激烈地碰撞在一起，难分难舍——他生怕自己会从汤婆婆的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殊不知肯定的答案亦会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汤婆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她满目悲哀地望着白龙——那个答案可能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残酷上百倍。本身他还是有得选择的，但现在神隐君再一次将千寻那孩子卷入了这一方世界，白龙便也就别无选择了——就算不是为了回去与她相见，仅仅是为了再一次将她从这里救出去他也不得不去宿命之地独自面对神隐君的考验——通过考验，他便能够活下去，哪怕仅剩下一口气，他也能走出神隐，或许还能和心爱的那个女孩在原来的世界里重逢；若考验无法通过，他将会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消亡，不仅永远无法再见到爱人，就连已经烟消云散的灵魂都将被永远地困在神隐世界的地狱之中，永远无法冲破阻碍。

白龙第一次觉得汤婆婆看上去是那么的苍老和疲惫——这么多年以来，这个嘴硬心软的老魔女虽然没少让他受伤流血，但事实上一直以来为他疗伤的也是她——虽然他两人常有不合，但主仆师徒的外壳里实则还包裹了一层难多得的可贵的亲情。这份感情不说有多深，但至少是真的。

“婆婆，不要紧的。”白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用安慰的口气轻声道，“您告诉我吧，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白龙，宿命之地之所以被称为宿命之地是因为那地方本就是九死一生的所在。与神隐签订了血契的神明都会被无形的锁链钳制在这个世界里，无法轻易挣脱。这些锁链与神隐君的命脉直接相连，如果有哪位神明产生出强烈的想要挣脱的愿望，神隐君便会第一个知晓。”

“他会怎么做？”白龙的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他的声音听上去亦有些许的低沉，“神隐君，会怎么做？”

“神隐世界的存在本就是为了隔绝神明与人类，大多数想要离开的神明都是因为和人类产生了割不断的连结。这种连结的形式有很多种，比较常见的就是友情或……爱情。”说着，汤婆婆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白龙。

“凛……”少女站在夕阳下的草场上微微笑着望着远处的少年，她的眼角划过泪水，却很快被路过的风吞噬得没了踪迹——在由森川彻祈祷而生的幻境中看到过的景象一下子出现在了白龙的眼前，他不由得再一次感到心惊——应该早点意识到的，他们之所以诀别……那个老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宿命之地——白龙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了。

“凛前辈……他……”少年不由得喃喃自语着锁紧了眉头。

“你知道凛的事？！”汤婆婆十分惊讶地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被称作刃的人类男孩，”白龙回答道，“是姓森川吧——他，是不是和凛前辈和晴子小姐有什么关联？”

“你说什么？”汤婆婆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最近这段时间她只顾着白龙、千寻那两个孩子和神隐君之间的事情，都还没顾得上好好调查一下刃的身份。刃能够轻易抵抗宇贺神千夏的魔法本就是十分不寻常的事情——汤婆婆怪自己大意了，没能早点弄清楚有关这个人类男孩的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原本因为担心让白龙和刃接触会让他顺藤摸瓜地发现千寻的身份，所以并没有让白龙去调查刃的事，不过眼下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如果刃和凛有关的话，那么他和千寻一起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卷进神隐就不是个巧合——毕竟，凛和晴子的过往跟那两个孩子正面临的挑战实在是太像了；而凛和晴子，那两人事实上并未能够有一个如意的结局。当年要不是因为古纪擅做决定——嘛，也不好评判古纪这事儿做的算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对千寻和白龙那两个孩子可不能再由着他乱来了。也不知道钱找他谈过了没有——还真是让人不放心呢——汤婆婆不由得从心底里打起了鼓。

白龙将自己在刃的许愿幻境中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对汤婆婆讲了一遍——眼下也着实是没有瞒着汤婆婆的必要了；而且自打从幻境中出来， “森川”这个名字本身也让他有些许的在意——他总觉得自己在认识刃以前就好像在哪里接触过这个名字。

“是这样……”汤婆婆听完白龙的解释之后低低地道，“不过刃怎么会想到去御神木——难道是？”

“我也觉得奇怪，”白龙也点了点头，“应该是受人指点——毕竟，能唤醒树灵的许愿牌可不是从哪里都能够得来的。”

“只能是他了……”汤婆婆说着抿了抿嘴唇，“古纪。”

“古纪老人……”白龙听到这个名字马上想起了什么，“是我们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个老人吗？”

“对，”汤婆婆的眼神中渐渐多出了几分警惕的意味，“当年那件事就——真不知道那老家伙这次又打算要做什么——不好说这一次他跟他哥哥是不是一边的……”

白龙沉默着没有说话——整件事情于他而言依旧有太多的疑点——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汤婆婆，刃他，到底是谁？”

“有关刃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亲自去确认，比起这件事，我们还是继续谈谈有关你自己的事吧。”汤婆婆说着直了直身子，“白龙，你要知道，神隐君并不会给每一个想要离开神隐的神明下‘宿命之地’的会面通牒。他这个人办事的风格向来诡谲。毕竟，比起对神明下手，对人类下手可是远要容易得多——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千寻？！”少年听了这话瞬间慌了神，“千寻会怎么样？！神隐君会怎么做？千寻她——”

“白龙，”汤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抹除了她的记忆是想要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就像当年的凛做出的决定。但是就像钳龙链一样，爱情本身也是一条无形的锁链——只要她还爱你，不管她有没有和你相关的记忆，她都永远会和你捆绑在一处。”

“也就是说……”少年的心脏一阵紧缩，他的面容也因为一股伴随着恐慌而来的钻心的疼痛而显得有些苍白。

“对，”汤婆婆点了点头，“爱让你们两人捆绑在了一起。因为你与神隐的捆绑导致那丫头也——”

“因为我，千寻也……”白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这份感情于她而言是束缚的话，那我宁可——”

“宁可什么？你还要再犯同一个错误吗？！上一次是拿走了她的记忆，这一次你又要干什么？是拿走她的感情还是挖出她的心？！”汤婆婆不禁提高了声调打断了他的话，“白龙，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它的镜像，一切事物都分正反和阴阳——你不会糊涂到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就算你那么做了，无论是于她还是于你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更何况再厉害的魔法也不可能阻止她爱你的……”

见白龙依旧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汤婆婆稍稍将语气缓和下来难得地耐着性子继续说道：“情感是一股绳，它让两个人单薄的力量凝聚成一股更为强大的能量——它蕴含着突破世间一切阻碍的神奇的魔法——我曾经败给过这股力量，还是你和那个干干瘪瘪的小丫头两个人让我看清楚自己在爱面前是多么脆弱和贫穷的。白龙，你不会不记得了吧？虽然同同样是锁链，钳龙链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束缚和捆绑，而名为爱的锁链之所以存在于世间则是为了自由与释放——万物相生相克——这么说你明白吗？”汤婆婆望向白龙的目光中分明闪烁着充满希冀的光。

“我……”白龙垂下长长的睫毛，嘴唇轻启，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又怎么敢再让千寻为自己冒险呢——纵然她是他唯一的胜算……唯一的，活下去的机会……

“命中注定了的，你们两人要一起面对‘宿命之地’神隐君的挑战。白龙，不管你想不想，千寻都要和你一起面对一切结果——这一点将是你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汤婆婆分外少见地语重心长地道，“如果你成功了，你们便能够一起回到人类的世界；如果失败了，便也要一起承担钳龙链的反噬。所以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必须——”

“您刚刚说什么？”白龙抬起头直视着汤婆婆，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一起回到人类的世界……是什么意思？！”少年的心脏狂跳不已，一股鲜血的味道涌上他的喉咙，他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将自己的皮肤撕裂了一道腥红的口子。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汤婆婆平静地望着白龙道，“她在这里。她第二次闯进了这里。”

“什么……她在哪……”白龙的声音颤抖不已——没想到他孤注一掷还是没能够护她周全——晴子变作神木的瞬间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如果这次“宿命之地”的挑战失败了，千寻便要和自己一同承担所有的痛苦；即使不去应战，或许她也会像晴子一样终究还是逃不过残酷的命数——摆在他们眼前的，便就只有一起迎战这一条路可走了——难道她必须和自己一起面对这些本不该由她……

“白龙，你真的认不出她吗？”汤婆婆重重地喘了口气，“嘛，你这孩子还真是迟钝呢……”

“是……小寻？”他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小寻就是千寻，但也许是因为他太害怕了，害怕面对她没能够在自己的世界过着平平淡淡、平安喜乐的生活的可能性，所以他一直在对自己否认这个事实——他拼了命地否认这个像极了她的女孩就是她，拼命地对自己否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在意起和她有关的每一件事情；或许从某个不知名的瞬间起，他早已爱上了她……然而他却仅仅将这一切明明是显而易见的心绪归咎于想要保护一个朋友的冲动，他所有的防备都在真相大白的一刻瞬间崩塌瓦解，变得那么的可笑和荒唐。

“是。”汤婆婆点头道，“一直以来瞒着你也是为你们好——我本想不动声色地将她送走的——谁曾想我竟然发现她再次闯进来这里背后的原因竟然和神隐君有关。白龙，你没有时间再犹豫不决了，神隐君那边已经开始有动作了——你和千寻，是时候做好迎战的准备了。”

迎战……明明他走到哪里都希望有她在身边，唯独当危险来临，他希望她能够离自己越远越好——自己流血的样子不想让她看到，更不希望她为自己受伤。白龙苦涩地咬紧了牙关，他将从自己龟裂的嘴唇处流淌出的鲜血全部都狠狠地吞咽进肚子里——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他痛苦地闭紧了眼睛。

“白龙，八月节之后你就要去宿命之地，千寻是不可以和你同去的，但如果你失败了……”汤婆婆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了。”少年睁开眼睛看向汤婆婆的瞬间目光竟然出奇地平静——一个想法划过他的心间——如果……只能如此试试看了……或许只有这样做才能够是护她周全的唯一办法了。

“至少眼下，”汤婆婆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用试探性的眼光打量着白龙道，“没必要再对那孩子视而不见了吧？”

“嗯……”少年轻轻动了动潭水一般目光深邃的眼眸——他好想快点见到她——如果自己的计划成功，那么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就……

“汤婆婆，千寻在哪里？”他说着站起了身，在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里满是揉合着疼痛的温柔。

“嘛，这会儿那孩子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去镇子上了吧，”汤婆婆回答道，“应该还没回来。”

“好，我知道了。”白龙朝汤婆婆微微一鞠躬，“谢谢您今天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这些。”

“白龙你……”汤婆婆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在她抬头的瞬间，却毫无防备地对上了少年一如既往平静柔和却淡漠清泠的目光——他的眼睛就像是朦胧月色下的琥珀川，泛着银色的光向不知名的远方奔涌而去——她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些什么，“你去吧，我能帮你们的也只有这些了。”

干净明朗的少年垂下眼眸再次对救赎过自己一次的汤婆婆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他转过身去，步履稳健地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汤婆婆记忆深处一个小男孩的背影与正渐行渐远的那个少年的身影在她的视线当中重合为了一体……

“汤婆婆，我这就再去练习您教给我的新魔法，请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她怎么可能忘掉那天那个小小的孩子转身跑开之前稚嫩却倔强的眼神？那孩子——即使到今天——血液中一直流淌着某种东西一直都没有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