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耳边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一个柔软的，绒绒的东西在她脸上来回蹭着。陌阳阳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入眼还是绣有精细花纹的银红色帷幕，清凉的夏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拂进来，银红色的帷幕便如荷塘里荡漾着的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抚平了躁动的火气。

她怔怔地看着枕边的空空如也，柔软的，毛茸茸的，又来蹭着她的手臂，是她养的那只狸黄的短腿肥猫。

她拍了拍小脸，让自己清醒一些，顺手揪起猫咪的一叠后颈肉从床上丢了下去，猫咪蹲在地上，朝她不满的“呜哇”了一声。陌阳阳不搭理它，张着手臂伸了个美好的懒腰，便赤着玲珑脚丫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迷糊着道：“画棋，琴书—今天本宫要出去遛弯儿。”

那只肥猫像是不甘心，打着呼噜走道她脚边，摆出一幅“媚态横生”的模样，妖娆的蹭着她的小腿…

正检查陌阳阳衣裳头饰的画棋抬起头，忙应道，“哎，奴婢这就伺候娘娘洗漱更衣。”说完将一枚镶着红宝石的银簪搁在梳妆台上，对身旁的春月道：“仔细清点了，回头报给我。”然后端正手向寝殿走去。

看到陌阳阳光着脚丫站在地上，画棋苦笑着忙上前拉她坐在床上，嗔道：“怎光着脚？这是要着凉的。”蹲下身子将木屐子放在陌阳阳脚下，画棋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一边替她系着衣袍上的带子，眼睛瞧着陌阳阳的脸色，道：“琴书一早去了尚服局领新做的衣裳，没在。福公公今早领来了二十几名宫人，说请坤宁宫娘娘先使唤着，温贵妃和郑贵妃那边正要人手，有些周转不开，等过段时间再往这边调人，还请娘娘担待着些。人现在还在外头站着，没娘娘的话儿奴婢没答应他。”

陌阳阳神情恹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画棋犹豫了一下，又道：“皇上寅时就起了，特意嘱咐了不要吵着娘娘。”

陌阳阳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由着她们拾掇。画棋在心底叹了口气，招呼侍女进来，一同伺候陌阳阳洗漱更衣。

这福忠是个惯见风使舵的，去年腊月里娘娘被禁了足，坤宁宫的一众太监、嬷嬷、宫女都跑光了，他底下的人受了这些人的银子，当然也都帮着找了地方，换了差使，他倒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看不见，娘娘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都只得强忍着。

皇上昨儿个才宿在娘娘这儿，他今儿就巴巴的领着人来了。她刚才去瞧了那些个人，不见一个去年从坤宁宫里出去的，瞧这好人当的，不叫你挑出一点儿错来。

画棋仔细地将那镶有红宝石的银簪子簪在她发上，又替她理平袖口和领口。

镶有南红松石的铜镜有些昏黄，陌阳阳神情讷讷地看着里头的人影，梳着精巧的螺髻，衬得一张小脸越发的小巧，黛眉浓淡相宜，脉脉的桃花眼里烟波轻拢，朱红的眼尾扫过时还带着丝慵懒的媚态，酥到了人的骨子里。

这样不端庄的长相，落到温贵妃嘴里，就又该嚷肝儿疼了。

未晏殊昨晚看她的眼神儿不对，还好她提前睡着了…

陌阳阳对着铜镜抿了抿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发现身边的人没反应，抬头发呢现画棋看着铜镜里的她发呆，她刚伸手抽去红宝石的银簪，画棋回过神来，惊道，“哎”刚出声。陌阳阳还是在画棋的一脸迷惑下把它摘了下来，道：“本宫不喜欢这个发髻，画棋重新梳一个吧。”

七月里的太阳，来的快，去得还晚，不一会儿就高挂起来，烘烤着本就炙热的青石板砖，小卓子跟在师傅后头，抬起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蓝天，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师傅。福忠的后背被汗濡湿，但仍是一动不动的端着拂尘，垂首立着，姿态恭敬谦顺，没有丝毫不妥。院子里的太监宫女都有些站不住脚，时而动一动腿，私下里抱怨起。

最前面的福忠头也不抬，幽幽出声，说出的话叫院儿里的众人在这般的热的境况下硬是挤出了几滴冷汗，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这儿可是坤宁宫，你们要见的人是皇后娘娘，谁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儿，自个儿麻溜地跪那儿去，掌嘴八十，若有不服，拖下去打八十板子。”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陌阳阳身穿浅黄色交领斜襟短衫，外罩白色薄纱，下穿浅绿色的百褶穿花蝴蝶的马面裙，由画棋搀着出来。福忠听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计算着时辰，看到那金线勾勒着牡丹的精美绣鞋，打个千半跪在地上，“微臣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身后宫人听到声音，忙一股脑跪在地上，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陌阳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被汗濡湿的后背，平声道：“福公公请起。”

福忠起身瞬间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娘娘，这些人都是小卓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娘娘若是不嫌弃，就放在坤宁宫伺候着。”陌阳阳漫不经心地扫了他身后的众人一眼，道：“福公公有心了。”

福忠脸上的笑堆的越发多了，笑容满面地朝外看了眼，又看着陌阳阳，“多谢皇后娘娘体谅，微臣还要去向皇上回禀，这就先…”

陌阳阳点点头，道：“公公且去就是了。”

福忠觍着笑脸哈着腰往后退了一退，招了小卓子和跟来的几个小太监，再次朝陌阳阳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陌阳阳歪着头打量了这些人半响，把手从画棋手里抽出来，画棋会意，便朝后道：“刘安！丰叶！”

远远的，见两人一路小跑过来，袖子挽得很高，额头汗水直往下滴，刘安的手里头还提着块抹布，匆匆朝陌阳阳行了礼。丰叶擦了擦汗，看着画棋，道：“画棋姐姐，何事？”

画棋转过身，看了眼身后的众宫人，道：“你们两个先带着他们熟悉一下坤宁宫，然后安置一下内侍的住处，至于宫女，先登下名儿，带她们到南房里去看看，等琴书回来了，交给她去安排住处…”

陌阳阳从那些人旁边绕出门去，反正她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里面的兴许混进来别的也说不定，等着回头琴书摸清了来路，再看人往哪用。

反正未晏殊给的人情，推是推不掉了…

葱白的指尖抚在宫墙上，陌阳阳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黄瓦，强烈的窒息感抵在她心上，鼻尖忽的一酸，真的要一辈子都在这里了吗？

她垂下手捏紧帕子，向着那望不到尽头的红墙黄瓦里走去。

七月里的骄阳，热情的过了火，青石板地被烘的发烫，宫殿上的琉璃瓦反射出的光在青天白日里刺的人眼生疼，只有宫墙上探出的垂柳还在随风舞动，粉饰着这无可奈何的炎热…

陌阳阳有些站不住脚，眼前一阵亮一阵黑，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她心里不由得抱怨，画棋怎么还不赶上来？远远的，她好像听见一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过来。

她手搭在眉骨上遮住一片阴影，是两个人，一左一右，从宫墙的深处走过来，身形高大挺拔，衣着华丽，不，不是两个人，应该是一队人。

她今日并未穿皇后的常服，而是家里头送过来衣裳，发髻让画棋拆了重新梳了，看着倒像是宫里的帝姬，所以他们不认得倒也正常，陌阳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转眼间，那一队人已经到她面前，锦衣卫？他们来做什么？

陌阳阳疑惑地看着这些“修罗”。

据说他们在朝堂里的风评很是不好，不光是“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的缘故。

锦衣卫现今指挥使是卫越，她没见过这人，只原来在家的时候听父亲提起过。

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她身旁经过，她抬眸看时，那人眼睛正好也向她看了过来，她莫名心跳快了几分。

绛红色的贮丝罗纱飞鱼服，腰间挎着精致的绣春刀，身形颀长，面容俊美，锋利的眉眼间凝着几分桀骜之气，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周遭的冷冽气息，陌阳阳顺着他的腰往下看去，直到看见那标志性的金牌。

“小人锦衣卫千户沈尚时。”陌阳阳想起来了，她见过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