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咸阳（16）

翌日，六英宫内。

因着前日在城门口，吕不韦专程将自己写好的书命人搬来，供各位臣子观摩，便是蒙骜将军也特意向吕不韦要了一份，打算拿回家给自己的小孙女琼华研读。

李斯当然也不会闲着。

同朝为官也有几年了，他又是从相府出来的，也慢慢的摸清了吕不韦的性情。

虽说当初他派人从稷下学宫邀请学子到自己的府上著书的确是为着大秦着想，但人在高位坐的久了，自然也会渐渐忘记自己为何会这么做的初心。因此对于嬴政这边，李斯自然也不会觉得他会主动将这部《吕氏春秋》派人送到宫中。

“此书上的诸多治国之道的确是良策。”嬴政捧着手中的书简，意味深长地说道，“听闻他前两日太后回来的时候，他将自己的书陈列在城门口，还发出了悬赏，诚邀天下诸侯、游士以及宾客，只要是对此书意思不明，需要增加文字者，或者是指出何处删减者，每增减一字，皆会悬赏千金。”

便是李斯也不由得感叹，“王上说的是，相邦的千金之赏不易得。”

“难得看他如此大手笔。”嬴政冷笑，“他若是能将著书的心思放到如何忠君爱国之上，那便最好了。对了。”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李斯，寡人听韩颂说，在相府著书的人有不少是你在稷下学宫的同窗。”

“是有不少。”李斯微微一礼，笑道，“只是其中有不少皆是出身寒门的士子，为了家中的生计，他们这才不得不留在相府助相邦著书。”

“才尽其用，名利双收……仲父还真是，大手笔。”嬴政将手中的竹简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卷，笑着叹道，“我记得，你当初在相府的时候也很受仲父器重吧？怎么不留在府上著书呢？”

“王上说笑了。”李斯笑道，“毕竟臣当初来秦国，也不是奔着著书来的。”

嬴政抬眸，对上李斯那笑意盈盈的眼睛，会心一笑。

他的言外之意，嬴政当然听明白了。

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问道：“你今日进宫来，不仅仅只是为了给寡人献书吧？”

“王上英明。”李斯含笑，“臣听闻，六英宫的冬儿姑娘已经被太后调回甘泉宫了。”

虽说御前女官这一职一直立着，但是并不是每一任秦王身边都有的。

就譬如孝文王，他继位三日而亡，自然来不及择选自己的御前女官。在譬如庄襄王，他也没有择选御前女官。到了如今这一任秦王之时，虽然嬴政自己对御前女官的事情不怎么上心，但因着太后的缘故，他也不得不让冬儿留在身边。

李斯常常在秦王面前行走，自然也与冬儿相熟。但是自从太后回来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在六英宫见过冬儿了。

“是啊。”冬儿被调回甘泉宫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嬴政自然不会隐瞒，“母后在雍城也有四五年了，实在是挂念冬姐的很。这才把她从寡人身边要回去了。”

只是她一走，六英宫里面的一些琐事又得交给赵高去办了。

这赵高的来历，嬴政不是没查过。虽说他自小便跟着自己，但嬴政对他也和对冬儿一般，也不是完全信任的。毕竟代拟诏书的事情事关朝政之事，他当然不能将这样的事情交给一个与自己并不怎么亲厚的人。

“冬儿姑娘自小便是在太后跟前长大的，与亲女无异。”李斯淡笑道，“只是太后离开咸阳也有好些年了，挂念冬儿姑娘也是自然的。”

“看你这样子，似乎是有好人选？”

虽然嬴政自己对身边的女官并不上心，但为了避免有人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嬴政当然得表明自己的态度。

“是。”李斯正色道，“既然是王上身边的人，臣身为臣子，自当为王上分忧。因此这些天，臣左看右看，的确是找到一个不错的人选。”

“谁？”

“蒙骜老将军的孙女，琼华姑娘。”

……

“阿颂！”

与此同时，宫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正午时分，阳光灿然，蒙府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正好。只见韩颂一身蓝色镶边的白衣，乌黑的头发被一丝不苟的束在头上，看着格外的温润儒雅。

而他虽然盯着面前的棋盘，看着一副思索的模样，但实际上却心不在焉的，便是蒙恬从外头赶回来，他也依旧没注意到。

就这样愣了半晌，他似乎感觉到周遭有人，这才反应过来，“今日你不是要陪着王上的吗？怎么回来了？”

"你忘了，我是五日一休沐。今日刚好轮到我休息，“蒙恬笑道，”看你心不在焉的，怎么？在想芈姑娘啊？“

他可是听说了，今日芈华已经打算离宫回楚国了。

蒙恬也看得出，韩颂心中是在意芈华的。只是，若是真的娶了芈华，势必要牺牲琼华的终身幸福。他就这么一个妹妹，自然不愿意将她就这么卖给华阳太后。

韩颂倒也难得的没有否认，只道：“今日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蒙恬揶揄道。

“你可不是闲的没事的人。”

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韩颂哪能不知道他？

虽说私底下他们的关系也不错，但蒙恬一直都知道韩颂喜欢清净，所以也很少主动来他这里烦他。因此踏进他院子的时候，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蒙恬这才正色道，“今日清晨，我出宫的时候，王上下旨，命琼华入宫。代替冬儿姑娘接替御前女官一职。”

“王上的诏命府上已经收到了。”韩颂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到琼华的手中了。”

看着他这幅淡淡的样子，意外的人倒是换成蒙恬了，“你不是一直反对琼华跟王上走得太近吗？怎么这会儿倒是愿意答应了？”

“只要不是让琼华入宫给他做嫔妃，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说着，韩颂将手中的竹简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卷，“更何况，只要琼华自己愿意，我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说的也是。咱们这兄弟几个里面，最疼琼华的，就是你了。”蒙恬这才走上前去，随手拿起桌上的竹简，“这不是相邦的《吕氏春秋》吗？怎么你这儿也有一份？”

“祖父拿回来的。还特意让我和琼华好生研读。”韩颂抬眸看了一眼蒙恬，“怎么？你也看过？”

“在王上那儿看过。”毕竟是嬴政的伴读，这书蒙恬自然是看过的，“你也知道，王上和相邦的关系这几年颇有些微妙，因此这书虽然已经写好，但却一直没有送到宫里来。还是今晨李大人特意送来的。”

“原是如此。”

想起韩颂与芈华的事情，蒙恬又止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不过话说回来，芈华姑娘那边，你是真不打算去看看？”

韩颂无语的用手肘一顶蒙恬的胸口，“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事情吧。听说祖父已经看好了胡毋敬家的女儿，打算上门去说亲呢。”

这胡毋敬先前只是栎阳狱的官吏，后来受相邦吕不韦提拔，现任太史令。蒙骜虽说是秦国的四世重臣，但在选孙媳妇的事情上却从来不在意门第之别，只在意此女的品行。而胡毋敬在书法上素有造诣，他的女儿胡瑜更是咸阳城里面排得上号的才女，性子温柔婉约，是蒙家长媳的最佳人选。

“现在要担心的人是你吧？”蒙恬有些无语，“父亲要为我和阿瑜说亲，我自然是不反对的。可你就不一样了，若是那芈华姑娘真走了，你真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啊？”

听父亲说，渭阳君曾有意将自己的二女儿嬴婉许配给韩颂。但可惜韩颂的心思根本就没在她身上，祖父和父亲又从来不愿意为了家族利益就牺牲掉儿孙的幸福，自然也回绝了。

可是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蒙恬哪会不知道？

他心里分明就是在意芈华的，可是又担心华阳太后因为他和芈华的事情牺牲琼华，所以才陷入这么拧巴的境地。

韩颂沉思片刻，终于还是说道，“这件事你就不用再管了，我自有分寸。”

蒙恬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最好如此。”

……

“王上到——”

此时的含章殿内，因着嬴政的婚事，赵太后特意请来了相邦吕不韦和渭阳君嬴傒二人。

最近这几个月，听闻嬴政即将加冠亲政，列国几乎都将自己的公主送来了秦国。除了现如今已经被许婚给宗室公子嬴杰的赵楠之外，如弄玉、离秋以及姬芥兰三位公主几乎都铆足了劲在嬴政面前刷存在感。但可惜，数月下来，不光是对着芈芙，就连对她们，嬴政也一直都是淡淡的，倒是让赵太后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了。

——至于赵国那边，敏代公主自然是没有真的回到赵国去，所谓回去的传言，不过就是她故意放出来，误导众人的罢了。

到了这时，吕不韦也不得不开始对这位敏代公主正眼相看了。

看得出来，这秦王后宫，她是一定要进的。

“拜见母后。”嬴政依旧是淡淡的，朝赵姬微微一礼。

只见赵姬如今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那张脸颊上却依旧风韵犹存。尤其是那双丹凤眼——嬴政的这双眼睛和她长得很像，唯一的区别是，嬴政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她的眼底，则是妩媚多姿。虽然眼角上已经挂上了些岁月的痕迹，但因着保养妥善的缘故，她的那张脸依旧是风情万种。

“来得正好。”赵姬笑道，“正好你仲父和伯父都在，也该说说你的婚事了。”

嬴政颔首，随即落座。

“齐国的离秋公主和赵国的敏代公主都到了。”赵姬笑道,“我知道，王后的事情你一向有自己的决断，但是纳妃的事情，你该听母后的。”

她与华阳太后一向不太和睦，对于她来说，只要王后不是与华阳太后那边的人，便都一切好说。但是纳妃一事，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华阳太后那个老妖婆将芈姓一族的女子放到嬴政身边。

嬴政抬眸看着坐在那上面的女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那深不见底的眼底忽然多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所以母后是专门为了此事回到咸阳的吧？”

“不错。齐国的公主离秋，是我专门为你安排的一桩婚事。本来想慢慢和你说，哪知……”说罢，赵姬忽然冷笑一声，“那赵国的敏代公主说是回到了赵国，可实际上她根本就没走。反正，赵国女子我是绝对不会让她进入你的后宫的。”

吕不韦心下一沉，忽然道，“我知太后是恨极了赵人。只是……”

“仲父有何顾虑，不妨说出来。”嬴政说道。

“太后若是不介意，可让齐国的离秋公主和赵国的敏代公主一起纳入王上的后宫。”吕不韦缓缓道，“赵国与齐国皆是列国之中国力较强的诸侯国，若是将这两位公主一并纳入后宫，对大秦的稳定和东出皆有利。远交近攻，齐乃远交，赵乃近攻。我想王上应该明白。”

“仲父考虑的是。”嬴政沉吟道，“此事……寡人会谨慎考虑。定不让母后为难。”

韩颂和芈华的婚事他自会促成，但他也绝不会让芈姓楚系就此抬头。因此云梦公主……自然没有进入秦王后宫的机会。但为了不得罪华阳太后和楚国，那个叫芈芙的，他自然会选择考虑让她在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

至于赵太后和吕不韦的提议，他自然也该好好想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