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咸阳（7）

　　韩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到咸阳之后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然也会在郊外遇到芈华。

　　到底是太史令精挑细选的日子，他们出城前往骊山脚下的行宫之时，是个难得的艳阳高照的日子。

　　只是看着自己妹妹和嬴政走的那般近，他也顾不上芈华了。

　　嬴政是秦王，再过半年，便是他加冠亲政的日子。按照大秦的律例，秦王亲政必要大婚。因而这些日子以来，六国的动静他也打听了不少。

　　最近这些日子，除了这位芈华姑娘之外，其余五国的公主和贵女都会先后赶咸阳。而楚国这一次来的好像不止芈华一个，除了那位叫芈芙的姑娘之外，还有一位公主，若是没有意外，这位芈芙姑娘很有可能成为那位公主的陪嫁媵女一同进入咸阳宫。

　　嬴政的生母，那位名义上的监国太后赵姬，前些日子一听说华阳太后已经将楚国公主接来咸阳，还打算用她楚国的女子拉拢朝臣，顿时又坐不住了，便也派人去了齐国，将齐国的离秋公主也一并接了过来。

　　而在此之前，韩国的弄玉公主也已经在宫中安顿下来，就等着与嬴政见面了。

　　除此之外，燕、赵、魏三国也有派遣自家公主前来秦国与之修好的意思。

　　自长平之战后，秦赵两国便已交恶，这一次赵王忽然这般好心的派遣宗室女前来联姻，只怕修好是假，间秦是真。至于魏、燕两国……韩颂虽看不清魏王与燕王背后的意图，但他却觉得，他们这一次的示好只怕也没这么简单。

　　——韩颂看得出，嬴政对琼华有些特别，完全不像是一个君王对待臣子家眷的态度。

　　他也是个男人，哪里会看不出嬴政看向琼华的眼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是再过些日子，各国的公主和宗室女都会齐聚咸阳，到时候三位太后和相邦，乃至朝臣。宗室都会要求他从中择选一位王后出来。

　　若是真到了这个时候，那琼华该怎么办？

　　论容貌，琼华自是上乘，甚至比他们的母亲银容夫人还要美上几分；但若论家世，她虽然也是秦国的名臣之后，背后更靠着蒙氏家族，可就算如此，又如何能比得上那些各国君王的爱女甚至是宗室女？

　　以琼华的容貌和才情，韩颂自然是不担心嬴政会冷落她，他只担心，一旦她真的入了后宫，那她该如何面对那些后宫的妃妾？毕竟前来秦国联姻的这些人，可都是来自各国的公主和宗室女。单论这点，琼华便略逊色了些。

　　许是看出韩颂的心事吧，蒙恬忽然驱马上前，走在他的身侧，道，“阿颂，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韩颂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笑道，“你不是在后面看着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就是看你心不在焉的，过来看看你。”蒙恬看着他，笑道，“你也别跟我装，你从小就心思重，一有个什么事情就挂在脸上，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一下。”

　　虽然韩颂只是他的表弟，但他们毕竟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有没有事，蒙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蒙恬顺着韩颂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琼华正和嬴政说着话，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大家都是男人，蒙恬不会看不出来嬴政对琼华的特别。

　　也许是一落地起便在邯郸吃尽苦头以至于让他少年老成的缘故吧，在蒙恬的记忆中，从前的那个少年对待臣子虽然一向仁厚，但却是不苟言笑的，便是对着他和蒙毅乃至于韩颂也都是一副很严肃的模样，很少见他对谁有这么温柔过，便是宫里的那位若兰姑娘也没有过。

　　这位若兰姑娘还是相邦送到嬴政身边的，但这几个月下来，嬴政对她简直可以说的上是无动于衷了，根本不带理会的，每次只要她一来六英宫探望，嬴政便叫冬儿或是蒙恬直接将人拦在宫外。

　　还有冬儿亦是。

　　冬儿虽然是赵太后送到六英宫侍奉的，但蒙恬也看得出来，这姑娘心里也是喜欢嬴政的，但可惜人家心中对她没有一丝的男女之情，只见她当做姐姐来看。

　　“王上对琼华的模样，我也是看在眼里的。”蒙恬忽然道，“只是祖父和父亲素来尊重琼华的意愿，若是琼华愿意，只要祖父和父亲点头，我和蒙毅也不会多加阻拦。毕竟……这是她的选择。更何况，以琼华的才智，若是真的进了宫，难道你还怕她过得不好？”

　　作为兄长，蒙恬自然是不希望琼华进宫的，毕竟王上是一国之君，后宫之中有很多妃妾也是常事，他自然也不希望琼华除了要应付婆婆和郎婿之外，还要应付郎婿的其他女人。但作为臣子，若是王上铁了心要琼华入宫，那他也拦不住，只能建功立业，拼尽全力往上爬，以此来换取她在宫里的平安。

“我知道，我知道外祖父这些年为了培养我们付出了许多心血，也知道咱们家忠的一直都是秦王，若是有朝一日，王上若要琼华入宫，我也没有理由阻拦，只是……”韩颂叹了口气，道，“君王多情，我母亲便是因为韩安才死的，所以……”

　　“我现在说这话或许早了些。王上若是在世，我自然不担心，若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在不久的将来，王上会从各国公主之中挑选一位王后，若是她生下王子，那必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我只担心……他们母子会容不下琼华。”

蒙恬笑了笑，道，“放心吧，不会的。而且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吗？离琼华及笄还有两年呢，是不是要入宫，还得等到两年之后，等到那个时候王上或许早就亲政了，还怕护不住咱们琼华？”

　　韩颂或许还不知道，选妃不过是那几位太后斗气的把戏罢了，为了秦国朝堂的平衡，嬴政也不会真的选择一位别国公主做王后。更何况有先昭襄王的遗诏在，就算琼华一开始并没有坐上那个王后的位置，但只要她生下公子，那王后之位必定是她的。

　　韩颂闻言，先前一直蹙着的眉头忽然松开，朗声大笑，“说的也是。”

“对了。”想起前两日的事，蒙恬又忍不住多了句嘴，“前两日华阳太后召祖父进宫了。”

　　韩颂闻言，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咱们家与芈姓一族素来没什么来往，华阳太后召见外祖父做什么？”

蒙恬凑近韩颂，笑道，“那两位芈姑娘你也见到了，其中一位是昌平君的女儿，叫芈华来着。太后召咱们祖父去，好像是想与咱们家联姻来着。”

　　韩颂蹙了蹙眉。

　　联姻？

　　该不会是看到芈氏一族日渐落魄，华阳太后忽然慌了吧？

　　要知道，蒙家执掌着骊山大营的五万秦军将士，蒙骜又是大秦的四世重臣，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便是秦王见了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若是与蒙家联姻，那对于咸阳城中的不少落魄贵族来说，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两年咸阳城中想要将自家女儿嫁给府上几位公子的人家数不胜数，便是上门来求娶琼华的也有不少。

　　只因他们兄妹几人的身后是蒙家。

　　思及此，韩颂不免冷笑，“靠裙带关系得来的风光，能维系得了几时？华阳太后虽然深得孝文王宠爱，可膝下只有嬴姝公主一个女儿，若非先王和王上重孝道，只怕她现在根本坐不稳这个太后的位置。”

　　“话虽如此。”蒙恬侧目看向他，“但王上与我说了，咱们兄弟几个里面，太后最看好的就是你。只是王上顾念与你自小长大的情分并未直接下旨赐婚，而是让我找机会问问你的意见。这芈华姑娘可是不可多得的佳人，你回咸阳的这一路上她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难道你就真没动过心思？”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感情这种事又不是我说了算。”

　　“哦，那我这便回了王上，你不愿意。”

　　“慢着！”眼瞧着蒙恬就要驱马前行，韩颂忙叫住他，“这种事情，可否容我考虑考虑？”

　　“行。反正日后给王上做王妃的也不是这芈华姑娘，你慢慢考虑便是。”

　　“什么意思？”

　　蒙恬诧异的看向他，“难道你还不知道？楚国的云梦公主快要到咸阳了。你也知道，秦楚联姻乃是传统，这云梦公主就算做不成王后，但在后宫的地位也不会低到哪里去。若是没有意外，与芈华姑娘一道来咸阳的那位姑娘会成为这位公主的媵侍一道进宫。“

　　……

　　马车缓缓前行，只见琼华坐在一旁，哪怕嬴政不怎么理会，可她也犹自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嬴政倒是难得的好脾气，见琼华说了这么久，竟也没浮现出一丝不耐烦的模样，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卷，默默地坐在那儿，听着琼华说着。

　　“王上往日勤奋，很少有能出宫的机会。在离开咸阳之前我问过太史令，他说这几日郊外难得的艳阳天。”

　　嬴政抬眸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你有事相求？”

　　“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上若不答应那便罢了。”

　　“你先说说到底是何事，寡人才能答应你。你若不说，寡人如何知道？”

　　“我就是看王上最近兴致缺缺，便知道王上心情定是不好。所以我想，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能不能在离宫多住几日？”

　　嬴政沉默的望着她。

　　大概是自小相熟的缘故吧，虽然都是出自重臣之家，但琼华在他面前时，并非像其他人一样，动辄臣女长臣女短的。

　　虽然他也知道琼华如此不合规矩，但他就是不喜欢那些女子与自己虚与委蛇的样子。

　　因为自己是秦王，那些人便总是将自己视作如狼似虎般的存在，琼华如此，反倒是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

　　“如此也好。”沉吟良久，嬴政忽然道，“最近仲父与寡人的确有许多政见不合的地方，既然如此，这些事情便让他去处理吧，省得寡人心烦。”

　　如此一来，韩颂也有了与那姑娘好生相处的机会。

　　或许琼华还不知道，在韩颂回来的第二日，华阳太后便召了韩颂去叙话。虽然太后并未与他说什么，但他大概也能猜到，她召韩颂去华阳宫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一次从楚国来的除了芈华之外，还有云梦公主。

　　听李斯说，若是没有意外，秦国的王后或许会是这位自楚国而来的公主。

　　这其中利害，嬴政又岂会不知？只是，先昭襄王的遗诏在前，他纵然有心，但也不能违背了先祖的遗愿；更何况他并不希望这位云梦公主做他的王后。

　　他如此做，虽然的确有自己的私心，但更多的，也是为了平衡大秦的朝堂。

　　历代秦王的王后无不是出自各国王室，可就算如此，她们多多少少都掺杂了自己的利益。因此到了他这里，必须打破这一规则，只要立一个知根知底的王后才能让他放心。

　　多年来，因为外戚专权的事而导致了多少祸起萧墙的事情，嬴政哪里会不清楚？

　　芈姓楚系已有华阳太后与宣侯夫人，更有阳泉君、昌平君、昌文君以及迎娶了嬴姝公主的安成君芈珩在朝为官，且还官居要职；更何况，华阳太后现在还有意促成芈华与韩颂的婚事。

　　蒙骜乃大秦四世重臣，蒙家在朝堂上的地位谁人不知？华阳太后此举，不就是意在拉拢蒙氏家族吗？既然她如此希冀，嬴政自当成全，但但芈姓一族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若是再出一位王后，那这大秦，岂不成了她芈姓楚系的天下了？

　　……

骊山脚下的行宫名叫离宫，听说是惠文王建的。当年范雎入秦时，昭襄王也是在此处见他的。

只是后来咸阳宫建成，这离宫也就空置下来，成了历代秦王狩猎出游时小住的行宫——虽然也没经历几代秦王。

行宫门前，只见嬴政已然先行下车，转头便吩咐蒙恬，“蒙恬，你去安排一下，寡人打算在这里多逗留几日。”

蒙恬眉头一跳。

这一看就是琼华的提议。也不知道她怎么跟王上说的，竟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王上，这是琼华的意思吧？”

“别废话，赶紧去。”

蒙恬闻言，心中虽然惊诧，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笑，随即转身吩咐后面的将士将他们带来的一千禁军安排妥帖，之后便先行进了行宫。

待蒙恬走远，嬴政这才看向方才被他遗忘在马车上的小姑娘。

琼华未足月而生，一向体弱多病，嬴政也是知道的，若不是为此，今早在离宫时，他也不会让琼华上他的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