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空（修改重发）

群芳宴的热闹看起来和祁宋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一瞬不移的看着江云英。也许是眼神太过炽热，也许是有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江云英在众人之中一眼就望见了祁宋。梦里千思万想的容颜一朝突然出现，却也不能拥故人入怀，却也不能抱红颜轻嗅香。

是遗憾，但又何尝不庆幸？此生得此一人，愿为你上天入地，愿陪你刀山火海，夫复何求？

江云英坐在帝位的左边，很端庄，背挺得很直，头也高高扬起。繁复华贵的饰品、精致艳丽的花钿，压的江云英快喘不过气来，也压在祁宋心里，沉甸甸的。

这世人啊，总是习惯于将一切的错误归功于女子身上。祁宋一路从边塞之地经过来到京城，路上总能听见市井小民议论纷纷。

“江家女儿真是个祸害！都是她才害得皇上如此昏庸！”

“红颜祸水！”

“呸！”

祁宋不怪乡里小儿无知，却怨恨这世间情理过分偏爱男子。那么多年，她看着江云英在操场练兵，看着她单枪匹马冲锋陷阵。真刀实枪、刀刀刻骨，铠甲上的淋漓鲜血最后在才能织成庆功宴上红的刺人双目的彩带。可是，如今只因江云英被迫入宫后受宠万分，这位名满天下、声动山河的少年女将军就成了红颜祸水、祸国妖姬。

——成也女儿家，败也女儿家。

可叹。

祁宋看着江云英如今带着高贵的面具，于众嫔妃中言笑晏晏，只觉得江云英离自己越发远了，心中不禁愈发失落。祁宋红了眼眶。她想要靠近，又恐江云英早已经把那些过往扔的一干二净。她实在待不住，于是寻了个借口悄悄告退了，左右太后还是顾忌着大理寺卿德高望重，没有拦下。

“宋宋？”趁着众人兴起酒酣，云英也溜出殿厅，来到祁宋旁边唤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五年岁月变迁，这一声温柔的呼唤终于跨越了无数痴狂思念和心潮涟漪，跨越了年少青葱记忆来到她面前。

还是祁宋的江姐姐。

于是祁宋很快收拾好那些小情绪，转身笑着道：“江姐姐！”

“宋宋近年长高了好多。”江云英眉眼噙笑，温柔的看着祁宋。

刀尖杀过人、饮过血的将军通常很难有这样温和的气质。因为那漫天的黄沙、稀薄的空气和无穷无尽的血色蔓延就足够逼疯一个五大三粗的粗犷汉子，足够将一个花颜似玉的美人摧残的人老珠黄。所以十四岁时的江云英面色常年都是蜡黄的，皮肤时时干燥开裂，那时的江云英更像是一株胡杨，在黄沙中挺直腰杆，与风沙搏击。

祁宋很怀念的看着面前这个温柔的江云英，已过去的那些往事又浮出水面。她有些恍神。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江云英时，江云英也不过十三岁。那时舅舅并不避讳自己他和舅夫要做什么，他们与江家商量诸多事宜时都带着自己。摇曳微弱的烛光下，她费力的辨认着人形，却撞进一双在月色映衬下显得清澈无双的眸子里。

其实祁宋与江云英的见面很早，她却只认这一天。因为祁宋觉得直到这一天，她才真正认识了江家自小练武的江小姐。

——“父亲、母亲，为天下万民奔赴，云英青史留名，足矣。”

清辉的月光，漫天明亮的星星，不及少女坚毅的脸庞和眼底闪烁出的光芒。

舅舅和江家谋划的很多，祁宋能记住的却很少，最终那些年月下、烛光下的秘密无数，她却只记住了江云英掷地有声的誓言。

宫中凶险，诡计阴谋数不胜数。看着祁宋在月光下显得万分乖巧的侧脸，江云英忽然很想摸摸祁宋的头。无奈手才要触碰到柔软的发丝，就被精致的头饰所阻隔。

行吧行吧，摸不到就摸不到。反正，之后还有时间，来日方长。江云英心里想着，同祁宋慢慢地走着。

“这宫里的月亮倒是比塞外好看。宋宋，你看，塞外的月亮永远都是清冷如雪，月光是没有温度的，无论是圆呀弯呀全都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好像照在人心里，那些肮脏龌龊腐朽不堪的心思就全都现了形。”

“可这宫里的月亮就含蓄了许多，它好像永远都有所保留。无论你什么时候看到它，它都在那里对着你笑，永远都是无懈可击的。因为虚假，所以它美。”江云英道。

这倒确实。祁宋自选秀入宫以来短短几月光景就看了无数尔虞我诈的腌臜诡谲。

说来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室重淫乐，致天下民不聊生；主战伐，使边塞寸草不生。

江家上下皆烈士，与祁宋的舅舅林挚一起镇守边疆多年，可却被弃之如敝履。这些年来，边境战乱不断，时常粮草不济，可朝廷上下却朝歌夜弦、纸醉金迷。朝臣们为意见不合而相互打压，为一些乱花迷眼而竞相争夺。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家国河山。纵使是有，也总会因为被扯入朝堂之争，最终黯然归去，处江湖之远。

上梁如此，下梁自然更是勾心斗角汲汲营营。

那日祁宋才踏入这红墙金瓦的恢宏宫殿时，就见到亲姐妹互相残杀。

祁宋当日心下震撼，到底也明白这些事实乃常情。

这世道吃人的功夫，她五岁时就见识过了。她的生母，张宗蕊，就死在这些人蝇营狗苟的算计下。

她没想过要报仇，尽管她知道自己所有的仇人是谁。祁宋对于生身母亲的回忆少之又少，只记得琴好听、人好看，就是眼光不怎么样。喜欢着一个薄情寡义的粗犷汉子，生下她这么个怪物。

不，应该说是她那丁点儿想要报仇的少年意气全让人蒸发的一干二净了。

祁宋当日看见那对亲生姐妹手足相残时，只微微一哂，便若无其事只做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她原本只想混吃等死潦草的捱过一辈子，若非江云英凶多吉少，她绝不会再来京城，更不会进宫。

江云英是黎明前的启明星，只能在天际一闪而逝，然后迅速陨落。启明星带来光，却挽救不了黑夜。最终被淹没，消失在夜幕中。

祁宋想，如果不是你，那我一定不会来趟这滩浑水——又腥、又臭，还混着无数无辜的鱼虾尸体的浑水。

祁宋笑了笑，道：“姐姐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宋宋会一直站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