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再次遇见李白，是在一家火锅店里。
李白就坐在隔壁桌，深秋叶幕般的一身芥子色风衣，刚落座时火锅热度还没上来，于是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他和一群人围着圆桌笑谈，中途时不时目光炯炯地瞥眼铜炉，看水是否滚烫，是否可以把一旁盘中堆叠的嫩羊肉片下锅。
韩信不敢打草惊蛇，也不会打草惊蛇。他现在顶着一张幻化而来的普通人面孔，隔着一株碧绿的盆栽打量李白。他找了李白太久，久到他觉得李白确实是生生世世不再想见他。再见面本来已是无望的事了，韩信明白这不是靠他努力就能成功的，这取决于对方的心意。可在他近乎放弃的时候，李白却又这样翩翩而至。
韩信看得久了，猛地将手边的气泡水一饮而尽。他伸手又摸摸自己的普通面孔，想到确实不会被认出，才暗自又安了心。
龙君的脸太过漂亮，成了他在人间奔走的阻碍，每去到一个新地方，都惹得别人惊叹的目光全全追随他。刚开始时他自鸣得意，习以为常，天之骄子一向对别人的崇敬与爱意全盘接受。怎么办？谁让他配得上呢。
可后来，他在漫长的千年里渐渐明白，为何他久久找不到狐狸。天涯海角他确实都踏遍，可每每距离拉近快要得手之际，他都顶着这么一张光彩夺目的脸出场，颇有些昭告的意味：嘿，狐狸，我来了。白龙法力高强，李白本还愁没法完全躲过，他倒好，出场自带观众掌声。于是，在白龙盛大光临之际，狐狸动一动耳朵，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之大吉了。
他是来找人，不是来出头的。韩信后来弄明白了。在人间的日子里，普通就普通点，等找到了狐狸，盛世美颜给他一人看就好。他一向是高傲冲动的性格，在这样的漫长追寻中，竟也产生了些细水长流的念头。
“咦？今天怎么没喝酒？”老板娘路过他桌边，略带稀奇地问他。
韩信是店里的熟客，老板娘叫露娜，漂亮性感，光看外表有点冷美人的性质，可接触下来便知道是个骨子里的可爱女人。她老公姓孙，特级警察，每天在外忙着惩恶扬善斩妖除魔。她也不孤独，对老公工作尊重且崇拜，自己每天在火锅店里头跑前跑后。
“今天不想喝。”喝酒误事，韩信长过记性了。
这样的一个简单问候下，他凝视着李白的侧脸，被迅速
拖进回忆。
千年里，他见过李白几面。
第一面。
那是李白在青丘一战后第一次见他。
战争这东西，无非是矛盾激化后的形式体现，韩信无意插手别人的欲望，他只按了指示办事而已。
青丘一战，韩信受命，屠青丘全族。
韩信自认无所牵绊，杀伐果决，却因昔日的情分上，留了李白一命。
那时他在青丘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居高临下地看向满身血污的狐狸。韩信握枪的时候不大会笑，嘴角紧绷着，目光像他手中握的枪一样利。李白抬头，紫眸中印下那片高峻的影子，他在遍地的族人尸骸暂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早知败者为寇，但求一死。
紧接着那长枪一动，猛然刺进他的胸口。因为实在杀了太多的人，那么多的血已把枪头都捂成热的，所以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凉。李白在这片极痛中只准备欣然赴死，那只枪却突然被主人拔出。血肉撕裂的一声后，伤口骤然喷溅出红色，他在突然爆发的剧痛中身体痉挛嘶然出声，耳边模糊不清，独独听得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一字一句道。
“李白，我留你。”
他自以为留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战后的第一面，是李白约他。
李白何故约他？定是因为他韩信当时大发慈悲，饶他一命，放他这好不容易修了千年的狐狸再活命。谢就不必了，谁让他们情谊一场，且日后还有好多酩酊的机会。
白龙欢喜着赴约，在松林。
他与李白从前常在这见面，韩信沿着松间小路缓缓前行，回忆里两人常一起喝酒，不是在这松林就是在那青丘。唔，对了，青丘已灭，日后怕是无法在那见了，尤然记得那里春天最美，只可惜少了如此一个喝酒的好去处。
不疾不徐行了片刻，终于望见松林间的那个影子。
那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
韩信欣然向前，青丘战后许久没见，见此情形李白已恢复如前，他这段日子一直深深想念。
李白听闻声响，转头看他一眼，又回过头去。
那一眼，狐王依旧面容清俊，眉目漂亮深邃。
龙君见此愈发心潮澎湃，想这狐狸以前爱好花里胡哨，如今一身淡泊素朴却更有韵味。于是嘴角扬起，直贴到他背后，才深情唤他一声。
“李白。”
狐王这次并未转头，松林在瑟瑟秋风中波澜壮阔，云色深而低，林间的一阵一阵涌动中，是漫天的松针。
山雨欲来。
“韩信，后会无期，无需再见。”李白说完，在那场雨落前，在韩信抓住他前，就这么消失了。
韩信在雨中看溪河，默然不语地立了一宿。
韩信不懂。
李白也并未奢望他懂。
青丘亡，他在族人的血泊里躺了两天两夜，睁开眼是一片血红，阖上眼亦是。蜷曲的指握住身下的青丘的泥土，他在这片衰亡殆尽的土地上悲恸欲绝，他在心里无数遍问韩信为何要留自己一命，他本该在这场浩劫中一并蒸发，现下不死，他也绝不可能自行了断。
亡族者背负着复仇的命运。向屠族者复仇的命运。
可屠族者是白龙，留他一命者也是白龙。
白龙屠族，致一方水土生灵涂炭，这是他冰冷无情。可他偏偏又放过李白，只因有情。
而这场战争无论如何都是避免不了的，就算不是白龙，也会有他人前来一战。青丘的生死并不由命，可万物存亡此消彼长的趋势始终不变，哪怕不是韩信前来交战，青丘也终有一天。
可为什么偏偏是韩信！
李白在沉痛中煎熬，又于事无补地问自己怎么当时不死。身体被灵力缓慢修复，可灵魂早已支离破碎。
战后的第三天下了暴雨，他依旧躺在原地，雨水把鲜血冲进坑洼，汇成一条红河。李白在这片脏污的淋漓中一动不动，缓慢地等待淹没。空中却有什么低沉的声音略过，李白听闻后在瞬间崩溃。
是龙吟。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河水里混入了泪。
他在一腔悲愤中重新趔趄着爬起，青丘上的血会被大雨冲刷尽，可心上的血不会。他不得不承认他恨韩信，可也知他留他一命并非恶意，他到底做不到恩将仇报。
复仇的任务不该落在他身上，如果还有别的办法，如果这世界上有起死回生的办法…他将族人残存的魂灵纳入锁灵囊，只为有朝一日。
守丧三年，这三年他从此只穿白衣。
那段日子，雨断断续续下了好久。
临行前日，他约见白龙，只这最后一眼，从此永不相见。
第二面。
世上的故人相逢实在很多。有他乡遇故知，大喜过望。也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韩信想不明白李白和他是怎么关系，只知对方爱搭不理，实在捉摸不透。
他找李白是花了些时日的。东西南北都给他打听遍了，狐狸的下落实在难寻。
那次松林会面后，他愣是无法察觉异样，也不知李白为何在自己留他一命后反而要与他恩断义绝死生不见。
直到在寻人过程中听闻了无数有关他们的复杂故事，才揣摩出那么点李白最后看向他眼神中的耐人寻味。
白龙若有所思，知李白恨他。屠族者，确实可恨。
那就恨吧，白龙不管什么痛定思痛，天下可没什么胜者败北的道理。可他实在好奇，既然是恨，李白为何又不杀他？
寻寻觅觅间，他思索良久，最后笃定，是因为爱。因为李白爱他，所以不舍杀他！他一阵狂喜，悸动中觉得自己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他是在那座寺外找到的李白。
寺里头藏着一尊尊巧夺天工的泥塑，若青丘族剩余的魂灵能复活，那这些壳子便是宿处。
狐狸依旧穿着一身白，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疲惫。他为他青丘族长的身份奔波了太久，兜转着寻了一圈，好不容易去女娲那讨得肉身重塑的方法，却不知该去哪得今世的寿命。复活族人本就逆天而行，李白深知此路不易，可回头复仇也不过是多杀一人，想复族还是非此路不可。一个人类的寿命是以时间为计数单位，李白的修为也是。他查阅佛法求得天机，愿将自己的修为尽数分送给锁灵囊里的诸位，哪怕灰飞烟灭，也好过现在日夜煎熬。
见面时李白并未和韩信多言语，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便裹着单薄的衣去山崖口上吹风看月亮。韩信那时还是面子薄，徒留在寺庙里头，懂事的小僧看出两位关系不一般，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给韩信讲述此事。
“这有何难？”白龙狂笑一声，拂袖而去。
翌日清晨，李白分寿。
最后精疲力竭时，李白只觉得自己连魂魄都要在顷刻间湮灭了。可那个白色的影子又撞入眼里头，后背被一双温暖的掌抵住，源源不断的生命气息渡过来。
而后，锁灵囊打开，沉睡千年的故人再度归来。
两人皆耗去大半修为，相顾无言中，韩信脸上逐渐浮现得意的神色。最后还是我救了你，李白。他想着，话还没出口，胸口便又被击上一掌。修为溯回体内，面前的白衣俊朗在一刹消失。
白龙一凛，猛然间领悟什么叫痛彻心扉。
复活的族人怒目向他，他被逼退至庙外。呆立片刻才知李白从不要欠任何人，也从不要任何人还，只想事事求得一个公平。
那李白对他的爱呢，爱怎么办。
他久久无言，单手抚上胸口。
心跳隆隆，李白教会他设身处地。
至少，他爱李白。
寺庙是再进不去了，他离去前，仓促在窗边留恋一眼，只看见那白色的衣袍里，钻出了一只虚弱的小狐。
第三面。
那时他们已经玩东躲西藏这游戏很久了，久到这整个人间都变了个模样。狐狸早修回了人形，无拘无束地在人间漫游。
再后来，韩信找他，从前的几百年又几百年，他从来没想过和李白讨原谅。那时他不懂，爱恨交加该有多痛苦。可那次后，他渐渐会爱了。心就在胸膛里头，最深处一直藏着一个人。人间游历寻觅，每每想到李白那最后一眼，最后一掌，他又明白了有些苦痛其实也因爱而生。李白还爱他吗？他契而不舍，寻求问题的答案。
“再不吃这个肉片就老了！”露娜又路过，提醒韩信他是来吃饭的。
韩信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看着李白走神了好久。李白正在涮羊肉片，吃得颇为讲究，夹出来后蘸了芝麻酱就往嘴里送，咀嚼时表情十分快活。他早就嫌热脱了外套，穿着一件白衬衫吃的不亦乐乎。
旁边有人和他说话时他会弯起眼睛笑一笑，韩信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是个狐狸。他上回见李白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那个时期被周围的人们叫做民国，狐狸在那时候穿着修长的布褂，斯斯文文地做一个教书先生。韩信为了不动声色地和他挨近点，变做他学堂的小孩。他早晨迟到，狐狸就罚他抄写名字，韩信灵机一动说自己没有名字，狐狸挑挑眉毛说，那你写我的。那一天，韩信把“李白”两个字写了一千遍。
都过去一百年了呀，韩信琢磨着，也学李白涮肉吃，奈何他实在吃不惯芝麻酱，便用沙茶酱代替了。
此时，他与李白不小心撞上目光。
那张脸神采奕奕，一等一的漂亮，几千年的光阴没在上头留一点痕迹。韩信突有些纳闷，为何他李白就可以一直顶着这张面孔大江南北地明目张胆，生怕他韩信找不到他一样…等等…难不成…
李白倏尔笑了。
【end】
作者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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