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寒露，蔓池巷道上的秋海棠卷着叶子发着嫩粉色的花，有风吹过时花瓣便扑扑簌簌直往下落，给往来行人添几份无伤大雅的玩笑。
正是下午放学时分，王青谷裹了件夹袄，背起书包就往山下跑去。天光透着一股灰败的抹布色，寒风冽冽从衣领袖口直往身上钻。月亮摇着尾巴跑在前头，她甩着辫子跑在后头，踢踏踢踏地回响在石板路上，落了一头海棠花。
“谷子，等等我！”
王青谷一个踉跄勉强停住脚步，抹一把脸后回身看去。何翠由涨红着脸在不远处疯狂挥手，于是她慢吞吞地往回走了两步。
“怎么了？” 何翠由是和她从小在沙坑里滚大，屋檐上踩遍的人，王青谷对她总有一两份耐心。
“宋阿姨说……让我告诉你，说她把菜篮子落在李老头那儿了，让你放学路上帮忙取一下。”
“噢，好。” 说着王青谷就要往回走，却被何翠由一把拽住胳膊。
“？”
“青谷，你……” 数种表情从她的脸上拂过，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快去快回。”
王青谷心下有点奇怪，点了点头就走了，月亮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李仁傩的摊子开在山腰最窄的那条的旒花巷里。从支棱着旋转灯牌的阿姜理发店往西面一拐，登上几十级台阶，路过吴晴家开的汤圆铺子和攀了南瓜藤的铁丝网围起一半的山野篮球场，靠在电线杆子旁边的就是那几乎长在地里的水果摊了。
王青谷闭着眼睛摸过去，却在台阶口猛然驻足。
昏暗天色中两个人并肩站着，影子拉得很长，和旁边东倒西歪的电线杆别无二致。
巷内晦暗不明，人脸看不大清。一阵冷风擦肩而过，翻起绒布衣领。
王青谷转身就走。
“你跑什么。”
那是薛平安的声音。
王青谷不理他，浑身僵硬地往回走。身后响起急促脚步声，月亮口中发出警告的低吠。怎么今天巷子里都没人？王青谷边走边想。风将她的碎发撩起，她只想赶紧回家。
“我说你别跑！” 一声闷响，有人把月亮一脚踢开。上前揪住她辫子的手劲太大，王青谷不得不停下回头。一张扭曲却紧绷的脸出现在面前，是隔壁班的程晓佩。
“你……们，干什么。” 王青谷捂着脑袋喘气，低垂着眼看地。
“干什么？我倒想问问你干什么了！” 程晓佩声音尖细，一把拽过王青谷的手腕，扒下袖子露出一串素净佛珠。
“我娘前两天上山去庙里给我奶奶祈福，说看到你一个人在佛堂里疯疯癫癫自言自语，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檀香小冷珠，这一串把你们家卖了都买不来吧，是不是你偷的！”
“我没有偷，” 王青谷闻言有点着急，“是庙里和尚送我的。”
薛平安在后面骂骂咧咧地斗狗，王青谷急着去捞月亮，挣扎两下却被程晓佩钳住。
“好啊，” 程晓佩气急败坏地不松手，“你和你娘还真是一家人，一个光明正大地偷男人，另一个都偷到庙里去了！蔓池的风气都是被你们这种东西带歪的！”
王青谷脸色骤然煞白，喉咙像是梗住了，喘着粗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她说不上来心中到底在质问谁——是把曾经的家忘得一干二净的宋妍，一言不发地抛弃了她们的王书俞，给予她保护也将她套上枷锁的慧灵，还是她自己，抑或是每每望不到尽头的天。
“行了，妈的。佩佩你别跟贱人一般见识，把东西拿了赶紧走，老子不想跟这傻逼狗耗下去了！” 薛平安一边猛踹着月亮一边喊道，手里捏着根不知道从哪来的棍子。
程晓佩一咬牙，一边骂着一边伸手摸向王青谷的手腕。
“你干什么！” 王青谷低声惊叫，紧紧握住佛珠不让她碰。
三人一狗纠缠良久，正当王青谷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腕上剧痛时，月亮一声低吠从身前猛扑而来，伴随程晓佩倒地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狗咬人了！薛平安......薛平安！”
山风吹起砂石，篮球场护栏上的塑料布沙沙作响，像魔鬼的低语。
薛平安停在远处不敢靠近，暗骂一声，一棍子狠狠扔在地上滚作一团的月亮和程晓佩身上，扭头飞也似的跑了。
殷红蔓延，程晓佩的惨叫从未停过，黑狗疯了似的在女孩身上撕咬。
王青谷觉得此刻她像在地狱。她浑身冷得像感觉不到自己活着，难抑地发着抖，嘶哑地喊了两声。
“月亮……月亮，别咬了！”
“月亮！回家，月亮……过来，咱们回家吧……”
她喊着喊着就软下身哭了起来，炽热的泪水如烧红的刀，仿佛要在脸上烫出道道伤痕。她的狗听不见了似的发着疯，程晓佩的尖叫从愤怒恐惧转变成哀求，而她除了一声声哭喊着“回家”再也做不了别的。
血将砖石染得一片狼藉，头顶一声雁鸣将王青谷惊得一激灵。像是瞬间从白日的梦魇抽离出来，又像是做了什么突然的决定，她猛地站起身，像薛平安那样，将她的狗和程晓佩丢在身后，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
一路狂奔使她无法思考，以至于看到给她开门的人不是宋妍时愣是没反应过来。
“啊，青谷回来了。” 姓林的男人勾起嘴角，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进来，怎么喘的这么厉害。”
王青谷白着一张脸，踉跄着越过他步入门内。
屋内没有点灯，昏暗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客堂显得格外拥挤又莫名空落落的。
“这是……” 她不由疑惑。
“是谷子吗？快，你们今天怎么放学这么晚，船已经在等了。”宋妍搬着箱子从楼上走下来，话语间尽是匆忙，“你的东西我随便帮你拾掇了一下，你赶紧上去自己再收一遍 ，我和你林叔先去码头搬一趟东西。”
“船？什么船？”
“诶，昨天吃饭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林叔联系上了他的朋友，咱们今天就走了。”
走。
王青谷一步也迈不动了，血液缓缓涌上头顶，耳中一阵嗡鸣。
“快点啊，我们先去一趟。”
木门在身后沉沉合上，王青谷兀自站了几分钟，任由无边寂静和半明不暗的天色将自己包围。
过了不知多久，她极轻极长地吐了一口气，随手提了盏煤油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二楼。
她没有去自己屋内，反而战栗着推开了另一扇五年没有打开的门。那是王书俞曾经的书房。
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害怕。害怕自己像宋妍一样忘记，害怕时间抹去一切，害怕离开，害怕屈服。
厚重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然而她仍捂着鼻子，绕过箱奁和矮凳，走到那张长木桌边。
凌乱的笔记和书册摊在桌面上，钢笔没有插盖扔在一边，小熊吊坠挂在台灯颈上，一切都原封不动如他离开前最后的样子，一座时间的坟墓。
掘墓者伸手抚上桌边，神情满是眷恋。王书俞在这里对她说过的话幽幽回响。
“谷子是最懂事的小姑娘，今天听话把这篇字练完好不好？”
“为什么潮声一直不停歇？因为海上漂泊着旅人，那是他们在思念家乡。”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个字读作 ‘惘’，长得像古时候捕鸟的器具…… 没关系，我倒希望你一辈子不懂它的意思。”
“这只小狗是给谷子的生日礼物，你来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
往事浮现中，王青谷恍惚觉得下一秒身后就会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推门而入，摸摸她的头，哄她吃饭，催她读诗。
眼中不争气地泛起湿意，她缓缓蹲下身大口喘气。这是她最后的回忆，最后的道别，最后的执拗。现实不允许她再等了，蔓池早已不是家了。
桌下一个纸团映入眼帘，王青谷迟疑着伸手拿起，展开发脆的信纸一行行读了起来。
吾友书俞亲启：
数载未见，别来无恙？近年来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真的去了蔓池。
上学的时候你就总说想亲自去沿海镇上采风，这么多年了，要写的书该有足够的素材了吧？将近十年没有音讯，大家都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要不是我去旧公寓交接租户的事，捡到你那旧手机看到车票信息，再顺着一路查下去，恐怕没人知道你在哪。
我知你一心只有学术研究，若干年前既能抛下父母，我们这些老朋友的话更不一定听得进去。但我晓得蔓池通讯交通都麻烦得很，若万幸中你能收到此信并有心回京，两个月后我会托海上货运行的朋友绕个航线去丛港接你。
无论这些年发生了什么，谨记一切尚未晚矣，人生篇章皆可重新开始。我们在京中盼你消息。
万望安好，
友 李灏
一时间王青谷忘了呼吸，只定定地看着信上白纸黑字。学术研究……重新开始…… 原来是这样的吗？所以自己和宋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研究对象，八年的陪伴是可以轻易翻过的人生篇章吗？
她红着眼眶猛地站起，僵直的小腿碰翻脚下煤油灯，灼灼火苗在尘灰和木质家具间悄然蔓延。
一时间她难以动弹，心中仿佛被剜去一块，多年的愿望和执念在此刻随烟尘化为灰烬。
什么等待，什么期盼，全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罢了。
此刻她只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在烈火中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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