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林稍，尚公馆里却还是灯火通明。
处理完一堆烂摊子，荒木惟疲倦地合上酸涩的双眼，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切的麻烦都是陈山造成的，如今罪魁祸首还安安静静躺在医院里。
"他怎么样了？"荒木惟抬眸，用微凉的茶水送服了药物。日积月累的杀伐算计让他的心脏不堪重负，最近更是不得安宁。
千田英子往空杯里续上热水，"还是没醒。"她心中有些窃喜，只要不恶化，陈山就这样一直沉睡也无妨。
荒木惟冷哼一声，觉得陈山简直是上天派来的克星，自己对他又爱又恨，公然背叛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医院里加派人手，**肯定会派人来营救的。"荒木惟的手指敲打着木质扶手，目光深沉。
"是，荒木先生。"千田英子应道，随即转身出去。
"等等。"荒木惟忽然叫住她。
千田英子顿住脚步，发现荒木惟欲言又止的神态，感到奇怪，"怎么了，荒木先生？"
"千田，"荒木惟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千田英子愣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向来严苛冷酷的荒木惟露出这样有人情味的一面，一时间有些语塞，"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她例行公事一般回了一句客套话。
荒木惟摆摆手，让她离开，办公室里陷入死寂。他打开抽屉，从牛皮纸袋中掏出一纸公文，上面写着三日后樱田熏将接任他的职务，且藤原雅美也将就职于特高课。而他将会被调回日本。
奈良啊，久违的故乡……荒木惟哼起一曲记忆深处的小调，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带着陈山回到奈良，那里会有优越的医疗条件让这件破碎的作品苏醒。他将掌控陈山所剩无多的时间。
"我小哥哥怎么样了？"陈夏合上房门，迫不及待询问陈山的情况。
肖正国轻轻摇了摇头，"目前还是昏迷，派去的人只能打探到这些。荒木惟派了大批人手对陈山的病房严加看守，营救难度很大。"
"那该怎么办……小哥哥……"陈夏崩溃地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她恼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肖正国看着她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其实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的真相更残酷，陈山生死未卜，存活的几率渺茫，干脆放弃营救。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会有办法的。"肖正国把陈夏扶到椅子边坐下，拍了拍她的头顶，以示安慰。
"可是……"陈夏抹着眼泪，"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是我太没用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她，陈河就不会被捕，陈山也不会为了救人而以身犯险。
肖正国冷肃的面庞温和起来，声音低缓温润，"不是你的错，陈夏，是这世道的错。"
他想陈山真的是个好哥哥，在乱世中将陈夏保护得这样周全，让她的内心始终单纯善良。
余小晚站在门外，聆听着里面肖正国和陈夏交谈的声音。半晌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费正鹏逮住余小晚，长篇大论，苦口婆心，劝她收收心，好好和肖正国回重庆过日子。
"小晚，不是干爹说你，你该懂事啦！"费正鹏抬手戳戳余小晚光洁的脑门，"别再记得陈山。且不论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算他侥幸逃出来了，他的一颗心也是扑在张离身上，不在你这！"
"我早就放下了。"余小晚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他是我好姐妹的丈夫，我可不是那种挖墙脚的人。"
"那就好。"费正鹏松了一口气，他就怕余小晚的拧巴劲儿，"等上海这边的事处理好了，我们就重庆。正国对你是一心一意的，你也该有所回应，不然再热的心也会有冷的一天。"
余小晚想着，当初肖正国也是九死一生，逃出生天的，自己是该对他关心些。"嗯，我知道了。"
听见余小晚的回答，费正鹏沧桑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对了，干爹，陈山被抓了，那离姐呢？"余小晚抬起头，紧张问道。
费正鹏想起手下的汇报，也有些佩服陈山的手段，军统一直低估了这个年轻人，"陈山早有打算，把张离送走了。"
"是嘛……"原来他早有打算，送走了离姐，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有了牺牲的打算？余小晚沉思。
肖正国从陈夏的房间出来，在走廊上碰见了怅然若失的余小晚，"怎么还不睡？"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余小晚肩头，"晚上还是凉，当心感冒。"
"我才是医生。"余小晚下意识反驳了一句，感受到大衣上肖正国的体温，"你，受伤了吗？"她打量着男人，外表倒是看不出什么。
"没有。"肖正国垂下眼睫，掩饰了眼底的神思，他的腿上和后颈处都受了枪伤，留有疤痕。那段在藤原老宅里养伤的日子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时光。
藤原雅美，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抛去政治立场，他欠她一声谢。
余小晚狐疑地觑着男人，又到他背后，伸手扒拉他的衣领，一处凹凸不平的疤痕映入眼帘，在周围光洁平整的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狰狞。
肖正国也不挣扎，乖乖地立在原地，甚至为了迁就余小晚还微微弯下腰。
"当时是不是很疼？"余小晚自己就是外科医生，她分辨得出这处已经愈合的伤疤当初危及了肖正国的生命。
她真正的丈夫，差一点就离开这世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死在自己人的枪下。
"没什么，都过去了。"肖正国从费正鹏那里听说了冲自己开黑枪的人是周海潮。他也知道余小晚只是周海潮开枪的理由之一。
说起疼痛，真切让他感觉到痛苦的是腿上的一枪，细密绵长，让他在逃避追捕的时候痛不欲生。至于后颈的一枪，剧烈的疼痛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再往后他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在完全陌生的地方。
"陈山……"肖正国刚刚开口，他见余小晚深夜还不睡，是在担心陈山的安危。
"我们什么都没有！他和你一样，睡地板！"余小晚火急火燎打断了他的话，再想多说几句话澄清时发现肖正国正抿着唇，脸颊微微鼓起，"你笑什么？"她有些气急败坏。
"没什么，没什么。"肖正国连说两句，"你小点声，很晚了，大家都在休息。"
余小晚气哼哼地瞪他一眼，踩着高跟鞋回自己房间了，身上还披着肖正国的大衣。
睡地板，自己似乎很久没有睡过地板了……肖正国这样想着，裹紧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
陶大春向费正鹏汇报目前已经发现了黄志忠的踪迹。
"找到他，问出重庆兵工厂分布图在哪里，然后立刻处决，越快越好，绝不能让他投靠日本人。"费正鹏眼神冰冷肃杀。
在他看来，日本人还没有放弃陈山无非就是为了兵工厂分布图，一旦黄志忠投靠了，那陈山势必失去价值，只有死路一条。
"确定陈山还是昏迷不醒，就在同仁医院三楼最里侧的单人病房。"猛将堂内，麻雀对陈深说道。
"我们要尽快把他救出来。"陈深收起玩世不恭的伪装，认真研究医院的平面图。
麻雀提醒他欲速则不达，且陈山的病房简直是铁桶一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今天偷看了毕忠良桌上的文件，尚公馆可能有人事变动，到时候想救出陈山只怕会更难。"陈深挑明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认为荒木惟这时候还让人救治陈山，对他严防死守，恰恰表明了对陈山的重视程度。但如果换了别人来，根本不在乎能不能从陈山嘴里问出情报，那就糟糕了。
"军统那边也在想办法营救陈山。陈山的妹妹和父亲在军统那边。"麻雀道。
"可毕竟陈山是为了营救我们的同志才落难，而且他也为组织做了不少贡献，"陈深拿着铅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转而放低声音嘟囔一句，"军统靠不住，谁知道是营救还是灭口？"他最近总是梦见那个男人被泥土一寸一寸覆盖的画面，清晨泪流满面地醒来。
"蒲公英和裁缝会到了江苏会和我们联络，然后再去延安。"麻雀看着面目全非的图纸，给陈深点燃了一支香烟。
唐山海坐在火车上，听着车轨运行发出的声响，窗外一片漆黑。
"睡不着？"张启山包下了几节车厢，惹得唐山海责怪他小题大做。
"嗯。"唐山海晃着杯中的红酒，眼神清亮，看得出心情不错，"我在想当初借叛逃之名前往上海潜伏的时候，我和碧……徐小姐也是坐了一夜的火车，当时为了逼真，老师还沿途策划了几次刺杀。"他边说边笑，带着追忆过往的怀恋神色，仰头喝了一口酒。
"当时你哥气坏了，要不是军务在身，他会亲自杀到上海把你揍一顿。"张启山也笑起来，回想着唐蓬莱气得跳脚的样子，拿着马鞭对着空气一顿乱抽，把新兵都吓坏了。
"哼。"唐山海从鼻腔里发出微妙的哼声，双腿交叠依靠在座椅靠背上，模样矜傲，"我才不怕。"
张启山低下头，忍笑忍得辛苦。他只见过一次唐蓬莱打唐山海，下手不是一般的狠，唐山海当时只有十五岁左右，开始逞强不认错，最后哭得快要断气，自己拦下了鞭子，军队里一帮大老爷们也顾不上尊卑秩序，都自发护在唐山海边上，围了一个圈。
唐家的长辈得知此时，连发五封电报训诫唐蓬莱，说他不该这样对幼弟，把唐蓬莱气得七窍生烟，说在唐老太太眼里唐山海是个宝，他就是根草。
"答应我，见了一面就走，以免节外生枝。"张启山深知上海的水深，且浑，多方势力云集，自己带的人也不算多。
唐山海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红酒，白皙光洁的面颊上浮现一抹绯红，眼角晕出水意，"好，知道了，张老妈子。"
唐山海勾起红唇，眼波流转，道不尽的恣意风流，既有男人的成熟气韵，又有少年的轻狂张扬，落在张启山眼中，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荒木惟半夜驱车去了同仁医院，在手下惊恐的目光下抱了一床被子，躺在了陈山病床边的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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