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番外《眼儿媚—夹竹桃》

云鬓清光影徘徊。双色一枝开。桃花不是，梨花不是，真费疑猜。

低眉斜照书呆子，少女乱情怀。几多心事，无中生有，拂去还来。

——魏王府的文太妃身子越发不好了。宫里的太医已经委婉地让魏王准备后事了。

今日陵容的精神头倒还好，让人扶着卧在临窗的软榻上。坐在花阑长窗下，穿着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发并不梳成发髻，只如未嫁女子一般垂着几缕，风吹过，便柔软扬起，鬓边簪一支简洁的素白银簪。

陵容转头就看到粉红的颜色俏生生扑面而来，那样艳，几乎叫人以为是春深似海时的桃花。

日头正好，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轻叫一声，又是一声。隔着丛丛绿柳红花，远远瞧见有几个宫女内监跟在宝鸾后头，宝鸾口中道：“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太妃如今身子不好，你们仔细些，万万不可折了插花去。”

是了，跟桃花那样相似的花，原是夹竹桃，艳而毒。就像当年的她，美如桃花，初看是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桃花，实则有毒。

却听一个宫女伶伶俐俐道：“宝鸾姑姑，奴婢知道了。”那宫女想是还年轻，声音清脆如铃，粉红色的宫女袍服的衣角也别有一番明丽轻俏。

陵容怔怔地想，若她当年没有入选为秀女，在这样晴明的春阳下，她会绣着一副鸳鸯蝴蝶，转头和自己的夫君笑语几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陵容正怔怔间，却听那宝鸾轻声道：“太妃今日看起来好了不少，可要传午膳？”

陵容笑着道了声：“那苦药喝多了倒胃口，待会儿吧。”

宝鸾笑着应了声“是”。

宝鸾是太后的人，这一点陵容知道。只不过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都是宝鸾陪着她走过来的，能陪自己说上几句话，究竟她是谁的人也都不重要了。

陵容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

当年，她在宫中无宠的日子里，对华妃的鄙夷与凌然已经习以为常，连侍女也敢公然嘲笑她。

她进宫原是想着要为爹娘争一口气，却偏偏事与愿违，渐渐成为宫中人人可以践踏的泥土。少年时的种种不甘，终于与眼前的种种不堪逼起她的好胜之心，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人的一言一笑，万丈雄心也顿时委顿成柔肠百结，若真一朝承宠，或许，与他之间真的再无缘分了。

陵容眸中漾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有仿佛有某人的身影。那个已经死去了、被她亲手害死的人——甄珩。

有泪水从眼中滑落，泪眼朦胧中，仿佛还是初见那一日，他温暖的手安抚住自己慌乱窘迫的神情，“安小姐别怕，我是甄嬛的兄长，甄珩。”

可是陶然居的深夜太过寂静，静得连风也只是匆匆停驻，留下远处隐隐的欢笑声便又走了。这样愉悦的笑声会是谁的？妩媚天成的丽妃，温厚大方的眉庄，明艳跋扈的华妃，还是嫣然百媚的甄嬛？

仿佛是谁都不要紧，那些笑语从来与她无关，她只能蜷缩在陶然居简陋的一角，揣测着那些笑语的来源，思念着那一张俊朗的面孔，冷眼瞧着月光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晨曦初露。

那样寂静的日子里，映照着其他人的三千宠爱，她无端端被比成了夕阳残照里的一缕哀柳，泯灭成无颜色的六宫粉黛之一。女子若薄命，真如匣中粉黛，轻易随风吹去。

那些日子里，除了甄嬛惯性地施予厚待，唯一对她略有关照的，是后宫尊贵如天上骄阳般的丽妃，如今的太后。

受宠若惊之余，她也旁观了丽妃的无上荣耀，有子有宠，家世亦不算差。更何况丽妃韶华正好，就如女子如颊边新扑的胭脂，娇艳，芬芳，带着花露清馨，嫣霞如醉。

难怪，端庄高贵如皇后，年轻明艳如华妃，都要倒退一射之地。丽妃协理六宫，处事不偏不倚，她虽是选侍，但是该有的份例一样不少。对于丽妃，她是感激、亲近、甚至带着崇拜，所以她接过了丽妃递过来的橄榄枝。

她进宫之后到死都不能再出宫了，宫嫔和宫女不一样，宫女二十五岁还能出宫还乡，她却不能了，只能活生生老死在这里。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对于富贵荣华那一丝的不甘，对于现状的一丝不满，她成了帝王的新宠，一朝飞上枝头，婉转吟唱，只是在某个深夜酒醉醒来的瞬间，望着拥自己入怀而眠的高贵男子，心里骤然闪过某张难以忘怀的脸孔。

陵容仰起头，她的眼眸似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

曾经，她也以为甄嬛是真心待自己好。选秀的时候对她出手相救；困窘的时候接她到甄府居住，关怀备至。入宫后，她与甄嬛、与眉庄相依为命。

她把甄嬛当成好姐妹，可她甄嬛呢？对她的好，总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不是不羡慕甄嬛与眉庄的姐妹情深。只是自己，终究比不得眉庄。她甚至觉得，从头到尾，甄嬛何曾待自己有过真心，不过，是利用罢了。

或许是出于妒忌，所以，当她发觉方淳意赠与甄嬛的舒痕胶中，浓郁花香之下潜藏着一缕纯正麝香的气味时，她不动声色地选择了隐瞒。

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个孩子后的伤心欲绝，她在快意中生了一丝怜悯，风光如她，也有这样心痛落魄的时候，只是，那是自己占尽荣宠的时候，她顾不上，也晓得已不能回头。更何况，当听闻他为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而要与发妻离异，她忽然心软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

后来她被揭发与外臣甄珩有私情，无人知道，她在默默饮泣之中，又怀着多少喜不自禁的羞涩。哪怕是为此她失去了一个孩子。

恩宠的衰退比她想得更快，恍若潮涨潮落，她已然失宠。望着案几上的闪烁耀目的金珠玉器，骤然回归冷清的生活，她有些茫然，念及甄珩，她也懒怠了。

只是当她独自立于茫茫大雪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个，是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白白陪衬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双飞的春日永远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潇潇落花，独立寒雪。

薛茜桃与甄嬛的幸福笑颜与显赫家世那么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与虚空，叫她无处可躲。

那日冬雪中亲眼看他与薛氏恩爱离去，她从未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如冰锥刺心一般，四肢百骸无不疼痛——她与他是结发恩爱，而自己，始终只是个外人，连远远旁观都会心痛的外人。可是，自己终究恨他不起来。心底的哀凉似那一日的大雪纷飞，寒意彻骨，只觉得无尽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铁般的绝望，灌进身体每一寸血管。

多么可笑呵！如果顾佳仪之事是确有其事，她还可以安慰自己，可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

往事回首，她还是这样恨，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痛恨。

恨甄珩为何要找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顾佳仪！恨甄珩编了一个梦给她又亲自打得粉碎！恨薛茜桃能与甄珩共效于飞，白头到老！恨甄嬛为什么轻易就要她断了心意，为什么薛茜桃什么都有，甄嬛什么都有，而她安陵容什么都没有？！

陵容拨一拨垂落的鬓发，纵使韶华已逝，依然可见当年的温柔。

她从来就知道，自己并非绝色，身段亦纤弱，比不得旁人纤秾合度，可以骄傲的，不过是温顺柔婉的性子，温顺到忘了自己还是人，还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顺从，还有一副好嗓子。

昔日丽妃曾告诫她不要以歌喉邀宠，未免入了下流。但时至今日她想要复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其二，也是想让丽妃觉得自己好掌控，不然，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让人看重呢？

恩宠于她，已经是穿在身上的华丽衣裳，一旦褪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依旧什么也没有。

甄嬛因为纯元旧衣一事被禁足，甄家也在烈火烹油中骤然崩塌。她下令命人将得了疟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啮中甄珩一家三口时，她心中唯有可以报得宿仇的热烈期盼与痛快。

甄珩，这是你欠她安陵容的！

多年以后，在太庙修行的甄嬛再度获宠，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她与甄嬛已是不死不休了。

甄嬛很聪明，她太知道如何勾起一个人野心，陵容也是。

予鸿，她的孩子。自己因为出身受了不少白眼冷待，可是予鸿是真正的皇亲贵胄，予漓平庸，接下来就是予涣予湛，敬妃膝下的予湘体弱，如此算来她的予鸿也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就是这样的妄念，让她从养尊处优的文贵嫔狠狠摔了下来，也清醒了。

之后甄嬛香消玉殒、帝王驾崩、新皇登基，她被加封为文太妃，予鸿大婚出宫建府后，她也被送出宫荣养。

陵容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她轻轻侧脸，注目窗外开得如彤云般的夹竹桃，那彤色染上她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和婉的神气。

这花开得多好，可惜明年就看不到了。她困倦地想着，那样倦，终于不愿再想了。风吹过，庭中一本夹竹桃乱红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都是这香艳有毒的飞花，如梦似幻，如蛊似惑地拂上她的身体，蒙住了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