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蛾 上

林语从小就是个孤僻的孩子……他那一代孩子的童年也是十分特殊的时期，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性格那么别扭的原因了……

为什么要说他的性格别扭呢？…他一直想说的话，直到死亡那天，都说不出口。

只是在肚破肠流、视线渐渐模糊时，他才又重新见到了故人。呀，他们的生命已经相隔了十多年，连对方的面容都快忘了，唯一能记得的是那个孩子的微笑……天使般的微笑……天使……

对了，他总被其他人叫作天使

是因为没有名字吗？是在之前的那场灾难中失去了父母吗？……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大家不会有闲心关注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只是个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的普通小孩而已，就像曾经的任何人一样。也就只有林语，他想要了解，甚至是迫切地想。

然而，一开始时林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林语也生活得很辛苦，白天的时候要上学，当失去了阳光，他就要为别的事情忙碌，总而言之，他也是那种不引人注目的类型——至少这样，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不会莫名其妙地死掉。这样就好了。在经历了巨大的灾难后，人们就会觉悟：果然，只是活着就很不错了。

不尽人意的是，那天，他主动找到了林语，是在黄昏的操场上，林语朝着昏黄又拌着霞红的天空的方向，而他突然从背后拍肩

林语停下脚步，扭头便能看到夕阳的余晖铺在他的脸上，身则被林语的影子挡着了——此刻林语当然能看到他脸上、嘴角处都有伤，也能望到远处有零零散散或聚成一团的学生从教学楼走出来……

“我们能做朋友吗？”

尽管他带着藏不住的笑，眼神却中满是恳求……那时候的林语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只是转身离开了，他没能看到背后那人到底是什么表情……大概还是笑吧，从没有放弃过的笑

在林语的记忆中，他自己似乎都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也难怪，他每天见到的表情都是千篇一律的平淡或是惊恐——冷淡的是那些活人脸上的表情，夸张的却是死人的表情。

——他每天晚上，都要去搬运那些尸体，见惯了所有死命瞪着眼张着嘴的表情……他习惯了呀！所以那天自己的目光在那人脸上的短暂停留，没错，只是被那一抹笑吸引。但此外，没有任何事发生了。

林语只是奇怪，为什么还会有人能在痛不欲生的日子里笑得出来，这样的人不是疯子便是傻子…其实他不知道，所有人的淡然只是一种伪饰，掩盖自己内心的空虚与疯癫而已。这样的时代迫切般地需要冷静，却不想冷静已经被这种迫切扭曲成了另一种疯狂。

当天的晚上，他从老师的手里接过一具成人的尸体——它已经被裹上白布，这下没人能看得到它的表情了。老师告诉他：“这个人曾经相信神的存在，所以他被迫害了，一刀一刀地划开他的皮肉、将肠子拖出、挖出了一只眼的同时割掉一只耳——众人用实际告诉他，世界上没有神，他的身上也没有祝福……”

“因为死相太惨了，怎么办呢？小孩子又不适宜看，所以我们暂时用布裹住…”老师是个温柔的人，他摆摆手对林语说道：“真是啊，他也是有家人的人…虽然犯了罪，本来应该……这次不要再埋掉了，拜托你把这个搬去焚化炉吧！”

林语照做了，他拖着尸体走过操场，这次又遇到了那人……站在微亮的路灯下，却能看到光明照亮了身子和周围的尘埃、飞蛾

林语突然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话，那时老师只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于是对着冷清的教室开玩笑道：“其实，空中飞散的灰尘，大多是很久很久以前，恐龙的尸体化成的……”

“生物的尸体会化成灰，而恐龙的尸体太大了，所以才留下了这么多灰尘飘在空中，时间一久又会沉下来，那时它们又成了死尸……”

老师绝对骗人了。当时林语是那么想的，恐龙的尸体再大、再多，也不可能像如今死掉的人的尸体。

他亲眼见到过尸山尸海，那成千上万的死灵把天空都污染得昏暗了，更别说它们的灰烬会怎样——但是幸好，人们来不及分辨到底那些还有家人幸存，那些更早就失去家人，于是他们就把所有的尸体都统一埋在了一个地方。林语就这么看着，猜测着，几年之后，这里或许会长出郁郁葱葱的树林。早已死去的却能为更多生命提供能量，这是生命的神奇之处啊！

许多飞蛾不停撞在温热的灯泡上，至死不渝……那也是许多人都听过的故事，飞蛾扑火，可惜林语却想不到那一层，他只能联想到满是蚊虫的厕所，那里常常有蛾子安静地趴在瓷砖墙壁上

厕所的蛾子非常诡异地多种多样，小的就像小灰蝶一样迷你，大的甚至翅膀能有手掌那么宽……那次不知从哪闯进一只长喙天蛾，一群男生还误以为是蜂鸟，结果它被踩死了才发现是只恶心的蛾子的尸体；还有次，一只灰扑扑的眼蝶也学着模样伏在墙壁上，被别人当了蛾子随脚碾死了……

那关于惨白的灯光站着的那人呢？他什么都不了解，也没有对对方有任何表示，于是继续前进，不知道为什么，那位灯光下的“天使”就这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艰难地拖着尸体……

林语突然想到为什么别人要叫他“天使”了，因为他整日穿着整洁的白衬衫，他整日带着真诚的微笑，对一切都能做到真正的充耳不闻，就不像活在灾难里的人——真正活在灾难中的众人，同样活在对现实的恐慌中，每个人死时那惊恐的表情便是佐证。他们知道自己就像那只灰眼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当做贫贱的生命碾得只剩洗不去的印记……

真正恐怖的是，他们活着时就自私地想要毁掉完美的“天使”，死了仍旧要向别人传播疫病与恐惧……

“我们能做朋友吗？”在寂静的夜里，他轻声问道，像是极力避免打破黑暗中的平衡。

黑暗没有任何回复，就像它把声音吞掉了，不愿给一点点回音…“我们做了朋友，”于是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就可以相互看望了，就可以相互照顾了。”

林语原本已经走到他身后了，听到这里突然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你是疯子吗？”

他摇摇头

“那你傻了吗？”

他依旧摇头

“……”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们能做朋友吗？”

林语问，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可以相互照顾，相互拜访”

“可我不认识你”

“恩——”他闭上眼像是陶醉又像是……“没关系，来做朋友吧，然后我就能帮你了。”

好不对劲，总感觉那里不对劲。但是当时的林语也察觉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呢？…哦，对了，当时他的那个语气，很奇怪。

“……”“你承认了吗？”沉默大概就代表着认同。他终于从灯光下跳出来，远离了光辉，跳到暗处，看不到飞尘和蛾虫了…

两人轻轻松松抬着那具尸体走到焚化坑旁，照顾着后面的他突然停了下来。林语不解地看着他拆开了白布……啊，里面的尸体早已经被烧焦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有恐怖的表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没关系没关系……”他轻轻地抚摸着硬邦邦的皮肤，然后把侧脸靠在它空洞洞的胸膛——里面的内脏都已经被掏干净了。这一幕让林语有种奇妙的观感

等到他再次起身，他们合力将尸体扔了下去。等到一周后，地下巨型的焚化炉就会启动，所有死尸都会化成尘埃，变成空气中的灰尘，直到再次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