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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何时曾由我

大唐挽歌:秋风悲画扇

如今执掌内文学馆的,是一位范老先生,已经供职快四十年了,几乎没人能记起他。他整日不问世事,在馆内钻研文史,谁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程度。裴炎一盘算,以他监察御史的身份,去求这个情,九成把握还是有的。他一口应承下来,叫郑夫人放心。他说,上官家的孩子,以后便是他自己的孩子。这次不成,就再想想别的法子,一定要让这女孩读上书。这孩子身体里流着老师的血,必定不是个等闲之辈。裴炎若是袖手旁观,岂不是浪费了一个可造之材,他自己也于心不忍。

郑氏再三谢过,要跪下来叩拜。裴炎连忙扶起她,心中涌上一阵酸楚。这个女子,本应清冷高傲,不食凡尘,本应和丈夫神仙眷侣,恩爱有加。如今放下了一切,给别人倒屎倒尿,洗衣缝补。从前被羞辱,只有晚上一个人独自流泪的份儿,时日久了,也学着宫人呲牙骂街,和乡下来的村妇别无二致。只有现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她找到了那个被她丢弃,被她遗忘的自己,眉间是优雅恭顺。即使穿着粗布衣,肤色晒得暗沉,她也是上官夫人,不卑不亢,不争不抢。裴炎从她眼睛里读出了这些,在心头默默记下。

这个女人被生活磨出了两幅面孔,即使外表淤泥遍布,内心依然如莲一般纯净。

贺兰敏之知道自己毁了,毁就毁在这张俊俏的脸上。他不恨武皇后,只恨自己无能,他一个劲儿的骂自己,骂自己窝囊,骂自己废物。可这又有何用?他能提着刀去杀皇后吗?他能用手段把皇后下大狱分八段吗?与武皇后对着干,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杀了人,怎么能就这样让她全身而退。

他要把武皇后伤他的心,原封不动地奉还!

而所有的第一步,便是牺牲他自己。他不怕,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无所谓,他要这个女人也体会体会,什么叫做痛苦,什么叫做撕心裂肺。就这样决定了,贺兰敏之无奈地一笑,他决定了,从这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姨母做了皇后。姨母把他们接进宫中,华服金车,雪粉琉璃,宫中是他无法想象的宏伟。那时候,他脸上棱角初现,稚气稍脱,有了美男子的形象。几户门当户对的来提亲,都让姥姥杨夫人推脱了。那时他心中暗自高兴,他有个忘不了的女子,记得她阳光下笑弯了的眉眼,睫毛轻轻颤着的样子,他要娶那个女孩为妻。

长到十五六岁,家里仍然没有动静。敏之有些疑惑,无奈自己去问母亲和杨夫人。他说,他要娶妻,他心有所属,他想喜欢上了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子。杨夫人霎时脸色一变,这个表情只存于一瞬间,她又慈眉善目了起来。

“敏之,过来。”杨夫人话说得很慢,不容置疑,不容反抗。

贺兰敏之受了蛊一般,没法开口,没法反抗,不自觉的走向那个青砖地上的坐榻。杨夫人起身,屏退众人,垂足坐着,倚在凭几上。

“坐下。”

他乖乖跪坐一旁,垂头,耳鬓长发丝丝落下。

“敏之,你要记住,你是我的。”杨夫人说话时,吹动了他的碎发。他全身战栗,在一片跳脱的空白中望向母亲离去的方向,那扇门关的紧紧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她知道的,对吧,母亲从来都知道。她亲手把他送来了这里,她要他牺牲,要他湮灭。

在那一具坐榻上,十六岁的贺兰敏之焚烧,蜕变,死里求生。

十六岁以后,贺兰敏之就是两个人,一个正直,一个不伦。他挣扎于此,也臣服于此。杨夫人政治的手腕不比姨母逊色,敏之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惹怒她。他以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试探着这段关系的边界。武氏兄弟因为出言不逊,惹恼了杨夫人,就被贬蛮荒之地,其中两个不多久就死去了。敏之不敢造次,再不敢提娶亲的事。好在他也明白,无论哪朝哪代,这事都不是能放在台面上展出的,能退避便退避,杨夫人也奈何不了他。

如今,他长到了二十四岁上,眉眼舒朗,翩翩公子。如今,妹妹死了,他活下来的唯一理由不在了。贺兰敏之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从做了那个决定以后,他就不再是两个人,他就是一个邪淫不伦的恶棍。他笑起来带着轻佻玩味,不去爱人,只去折磨人。他要让姨母恨他,就必须让杨夫人爱他。想来这个世上,如果说谁还能让姨母心甘情愿忍气吞声,也就只有这个女人了。

她们怎么伤害他,他都可以承受。但是这一次越过了边界,敏之不会忍气吞声了。他说要保护好妹妹,没有做到,那么至少要让伤害妹妹的人付出代价,让她彻彻底底后悔。

贺兰敏之拈起一朵花,揉碎了花瓣。

乾封元年,李治封禅泰山之后,大赦天下,却不许长期流放的罪犯返回。李义府原本心心念念回去,即便做不了宰相,借着从前的人脉,回京混个一官半职,想必并不艰难。想当年,他若不是因为不想去地方做官,又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一个请求皇帝废王立武?没有那一夜的扣阁求见,他后来就不可能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生用尽手段,卖官鬻爵,宅中藏了万贯家财,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他不求东山再起,只求离开巂州,回到京城长安。

而李治这一手,专门防着他似的。本来行装都收拾齐备,一纸命令下来,李义府呆立了一会儿。他冥冥中感到此生再无机会,再活下去不过是苟延残喘。他回到居所,坐在书案边,不防胸中一阵剧痛,吐出一口黑血,头颅重重砸在案板上。

李义府死了。

武皇后看见巂州刺史的上疏,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她微微摇头,李义府是生是死,早已与她无关了。这是一条狗,护主有功,可惜给他太多肉吃,反过来咬了主人。她扔掉上疏,这个人便从她脑海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

有的人,你敬他,有的人,你只是用他。

时光荏苒,这两年的时光甚是平静,国泰民安,万事顺意,一片祥和之色。

小公主慢慢张开了些,眉眼煞是好看。仔细看起来,脸型眉形唇形鼻形,长得更像父亲一些。一些上了年纪的宫女女官,甚至会说长得像极了过世许久的长孙皇后。的确,相比于母亲,公主的脸蛋多了几分柔弱可爱,少了几分盛气凌人,嫩的能掐出水来。平常要是嘟起嘴,眨巴眨巴眼睛,谁见了心能不融化呢?

要是还有什么地方与母亲相似,那就是眼睛。更准确地说,是眼神。小公主的奶娘,有时不经意看见她一眼,惊讶于这样小的孩子,居然会有如此锐利的眼神,闪光如剑。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似乎非常善用这眼神。父母面前,总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目光澄澈如水。只有偶尔失神,便能看见她那双令人胆寒,不亚于母亲的眼睛。奶娘感到有些恐惧,本来她自己的孩子会做公主的贴身宫女,伴着公主长大出嫁。要是公主是个出名的恶主子也就罢了,若是这种笑里藏刀的主儿,只怕日后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儿,她不禁颤抖了一下,甚至起了离开的念头。只是每每又觉得自己多虑,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以后会怎样?

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府上来了位有头有脸的官媒人,杨氏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得父亲的语气毕恭毕敬,倒像见了上司。若是在平常人家,纳采 的时候,父亲要装作不愿意嫁出女儿,斥责一下未来女婿无才无能,这是有唐以来的习俗。杨氏在后边,只隐隐听到父亲唯唯诺诺,也许还称赞了几句,她心中便有些疑惑。想来她的容貌姣好,出身也好,宰相家的儿子也说不准。

杨小姐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世道就是如此,宰相家派人来提亲,她便不能拒绝。即使连那人一面也未见过,即使那人是个恶棍无赖,她也得嫁过去。平民家的女儿,若是对那男子不满意,还可以叫父母屏退。可听父亲此时的语气,她怕只有应承的份儿。她不想。她宁愿做一个平民女子,宁愿自己生得容貌平平。

作为一个女子,就应该随波逐流吗?就必须任人摆布吗?她的命运,为什么没有一点点是捏在自己手里的?

父亲从前厅走到内室,面色严峻,既无喜色,也无悲色。他招手叫过杨氏,二人对坐于榻上,父亲沉吟片刻,缓缓道:

“你要做太子妃,将来,也许会做皇后。”

杨氏心中一惊,没想到来提亲的会是皇室,皇室也罢,居然是当朝太子!毕竟父亲官职仅仅四品,上面许多宰相侍郎的女儿 还待字闺中呢,于理来说,杨氏虽有国色名声在外,也轮不到自己。她点点头,又微微摇摇头。是太子又如何?这又有什么区别?她也许远远地看见过太子,但从未在意过这个人。她不想要这样的婚姻,她要的,是一个真正在意自己内心的人,那个人不仅仅知道她长得美,还知道她喜欢写诗,会画山水花鸟,古琴弹得铮铮琮琮扣人心弦。那个人的世界里,应该要只有她一个人,不能像那些臭男人,随随便便买个小妾宠幸,以互赠侍婢为风尚。她知道这很难,不管,她要她的命中注定。

“过几日,媒人打卦算过了八字,就派人回来纳吉 纳征 。我儿最近别出宅邸,在家好好休养,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没有商量的余地。

连她的意见都不用问半点。自然,太子要娶她,她若不从,恐怕全家都要遭殃。

所以为了全家,就牺牲我一个人对么!

可笑,官媒人还带了两只大雁 做礼,他是太子,怕早有侍妾陪伴左右,伺候侍寝。果真没有,该被人嘲笑不举了,太子必定不会给人家落下这种口实。如今弄两只大雁 表心意,牌坊立的倒好。

杨氏想的没错,若太子是另一个普通男子,如今已经和小妾有了孩子都说不定,可这次杨氏却真真冤枉了李弘。李弘自小身子不太好,没心思去管那些事。直到弟弟李贤都有了儿子,他还既无妻妾,又无子嗣。那日看见杨小姐,一眼便喜欢上了,第一次想要娶一个女人。也许这种喜欢不够深刻,但是绝无半份虚假。李弘听见母亲派官媒去杨府提亲,呆呆地傻乐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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