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香消玉殒

一个身影从前面的坡地上走下来，是位身体有些佝偻的年迈的男人。

老远，木易就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眼熟，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佝偻的男人竟是昔日的门卫李师傅。

木易直扑过去，叫道：“您好啊李大爷！”

“你是？”来人的确是昔日茶山学校的门卫李师傅。

不过，现今的李师傅明显比两年前沧桑多了。脸上布满的皱纹里，仿佛浸满了无尽的辛酸与悲苦。

“我呀，您不记得了吗？”木易说。

“……”李师傅继续辨认着，好半天，竟然没有想起来，然后惭愧地摇了摇头。

——不是李师傅健忘，也不是他不认识木易了，而是他很难回想起来。因为这两年里，他见过太多太多南来北往的人的面孔了——活着的，死了的，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南方的，北方的，流血的，落泪的……

“我叫木易，您还记得吗？”木易试图提醒道，“两年前，在这个学校实习过——”

“你——”李师傅的眼睛亮了，不过，他还在辨认着，并没有完全想起来。

“当时，我和我女朋友一起来实习的。”木易接着给他提示说，“您还跟我聊过几次天——”

“哦，是你呀！是你们小两口！”

李师傅记起来了，高兴地看着木易，又看了看苏皖，好像觉得苏皖不像韩暖，又似乎觉得苏皖就是韩暖，他也搞不清楚——反正漂亮的女孩子，应该长得都差不多。

苏皖羞惭地说：“大爷您好。”

“这是我朋友，苏皖。”木易介绍说。

“哦，哦。”李师傅应着。估计他老人家也听不出“朋友”和“女朋友”的区别，更记不清木易的女朋友是叫苏皖还是叫韩暖了——反正漂亮女孩的名字，也应该差不多。其实，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女的就好了。

“李大爷，两年不见了，您还好吗？”木易握着李师傅的手，关切地问。

“好着呢！还算硬朗。”李师傅欢喜地说，“两个娃儿，你们来这里，做啥子呢？”

“我们——”木易顿了一下，说，“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们应该去新校区呀？”李师傅惊讶地说。

“新校区？”

“是撒！学生老师都搬到新校区去了。”李师傅不无哀伤地说，“这里，都毁了——”

“您老——不做门卫了吗？”木易殷切地问。

“不做了——”李师傅哀叹了一声说，“学校毁了，我就在这里守墓了。”

“守墓？”木易惊讶地反问。

“我的孙儿——被埋在楼里了。”李师傅悲伤地说，“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了。”

“您是说，前年的地震？”木易吃惊地询问。

“嗯是撒，好多娃儿被埋在里面了，”李师傅心痛地说，“还有老师，还有好多好多的人——”

“大爷，您是说地震时，很多人——”木易惊骇地说不下去了。

“是嗦，很多人都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

木易的大脑翁的一声。他记得那期“重生的力量”的新闻报道，不是说茶山镇中心学校没有人员伤亡吗？怎么会像李师傅说的这样悲惨呢？难道新闻报道是假的？还是自己记错了呐？那杨子？？？

一道不祥的阴影迅速笼罩在他的心头上。

“娃儿，你说你们是来找人的？”李师傅关切地问，“你们找谁呢？”

“杨子，小学部的英语老师杨子。”木易急切地说，“李师傅，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杨子呀？”李师傅叹了口气。

“是呀，她也在新校区吗？”木易问。

李师傅的眼睛里掠过一片悲哀，喃喃地说：“她是个好姑娘！她救了很多娃儿——”

不祥的阴影，更浓重地笼罩在木易的心头上。他抓住李师傅的手问：“杨子在哪里呢？您知道——她怎么样了？”

“你们——不知道吗？”李师傅迟疑地问。

“怎么？她，不在这里教书了吗？”

李师傅满脸悲戚地说：“她死了。”

“什么？？死了？！”木易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下去。

“木木——”苏皖赶紧上前扶住他。

“死了——怎么会——”他仿佛喃喃自语地说。

“地震来时，那丫头为了救班里的娃儿，一次又一次冲进教室里，救出了很多娃娃。”李师傅回忆着说，“后来房子塌了，楼板掉了下来，她被埋进去了——只露出一只手。”

“……”木易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苏皖也听哭了，一只手还使劲地扶住木易，生怕他情绪失控，或者把持不住摔倒下去。

“她的阿婆，看到她腕上的铃铛才认出她来——”李师傅继续回忆着，说，“被人找到时，杨老师的身下还护着班里的一个娃娃。唉，多好的女子啊！就这样——”

李师傅说不下去了，已经泪眼汪汪了。

木易难过得快要窒息了，不承想，心里隐隐担忧的事情竟然成真了！他终于明白“滴水清音”的约会杨子没有现身的原因了。

“李师傅，您——”他近乎哀求道，“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走吧。”李师傅在前面引路了。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杨老师的碑就在墓地的第一排。”

“很好认，碑前花最多的那个就是她了。”

“她是个好女子，也是个好老师。”

“活着的时候，学生们就很喜欢她。”

“现在，还是会有很多人来看望她。”

……

苏皖扶着木易，一步不敢远离。木易在后面听着李师傅的说话。三个人一路悲戚地来到了杨子的坟墓跟前。

——果然，杨子的碑前放满了花。有经久干枯了的，也有明艳新放的……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

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这大约正应了如斯情境吧！

轻抚着杨子的墓碑，木易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那样，慢慢蹲跪下来。

——他终于见到她了！

他才发现，这竟是他和杨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只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在如斯情境下……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墓碑，抚摸着碑上贴着的她的照片——

果然，那是一张绝美的脸！“绝美”的脸！！

碑上还刻着她的生日：198X年5月20日。

——果然，她和他，出生于同年同月的同一天！

只是，他还活着，而她却已经远去了。

——悔不当初啊！

后悔当初，应该和她立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倒不是他悲戚地要随她而去了，而是他有些异想天开地觉得，倘若当初立下了这样的誓言，或许她就不会……

木易心痛得都要碎裂了，可是他不敢哭——旁边还陪着苏皖和李师傅，这让他更加觉得悲哀难过了——连伤心都要努力压抑着。

而其实，他内中的泪水哪里止得住，早已经像决堤的堰塞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