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随海棠朵朵一道进宫去了。长公主李云睿的回京逼得他不得不尽快出手，搅乱北齐上京虚妄的平静。
“你这咳疾什么时候好？”海棠朵朵又一次被身边人的咳嗽声惊得蹙起柳眉，眼里面上都是担忧，她拉近与范闲的距离，伸手拍打他的脊背，替他顺顺气。
范闲抚着胸口，调整吐息，苍白的脸上因咳嗽泛起红晕，眼尾绯红，闪着泪花。“不会太久，我让王启年给我抓药去了。”顺便借着抓药的名头联系郭宝坤。他的咳疾还是因为真气过于霸道伤了肺腑，散去之后，隐伤爆发出来，让他成日里咳嗽不止。
“狼桃师兄明日会和老师一起来。”海棠朵朵见范闲好些了，便收回手，拢在袖子里。
范闲眉毛一挑，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狼桃对他的敌意可谓毫不掩饰，甚至还公然挑衅。“我现在就是一普通人，他不会那么不要脸吧？”他其实不那么担心，就算狼桃可以不要脸面，苦荷跟海棠朵朵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他被打死。
海棠朵朵瞥范闲一眼，趿拉的鞋子在宫道上发出踏踏的声响，“别担心，我不会看着你被打死。”
“得嘞，仰仗圣女您了！”范闲一甩头，卷发俏皮地跃在空中。
战豆豆这次是在殿内召见他，范闲无比欢心，终于不用在这倒春寒的季节坐在四面透风的回廊受冻了。
屏退侍候的宫人们后，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香炉里燃着熏香。
“看来范公子已经做了决定了。”战豆豆亲自拿起茶壶，倒了三杯热茶。年轻的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笑容。
范闲拿过一杯放在身前，盯着那腾升而起的氤氲雾气，开口，“是，外臣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范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战豆豆脸上笑意更深。
范闲抬眼，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但是外臣有一个条件。”
战豆豆与海棠朵朵飞快对视一眼，继而望着范闲，“说来听听。”
“外臣希望陛下得偿所愿之日能放司理理出宫，还她自由。”范闲不避不让，直勾勾地看着战豆豆。
海棠朵朵一惊，错愕地瞧着范闲，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先前他分明理智得很，连见司理理一面都不愿意。
范闲已经做好了承受盛怒的准备，毕竟这个条件听起来就带着一股旖旎的意味。
然而出人意料的，战豆豆并没有生气，至少她面上表现的极为平静，眼中没有半点波澜，拒绝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不行。”
“江山美人，看来陛下爱美人胜过江山。”范闲对于她的拒绝也没有多惊讶，他啜饮一口热茶，唇齿留香。
战豆豆的眼中闪过意味深长的光芒，手指轻扣在桌上，“范闲，激将法对朕可不起作用。”
海棠朵朵伸手拿了一个橘子，却是颠来倒去在手里把玩着，始终没有剥皮吃掉。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似乎只是个透明人。
“外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一个嫔妃换十万军权，难道不值得吗？”范闲抚了抚袖摆，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广袖华服，与当日醉酒作诗那夜所穿有些相似。
“可上杉虎的兵符已然在朕……宫中了。”战豆豆暗地里握紧了拳，知道自己的话出了纰漏。
范闲垂眸，他当然听出了这小皇帝话语里的破绽，这北齐皇室太后与皇帝争权的戏码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思及此处，他不由得想笑，南庆皇宫里却恰恰相反，表面一团和气，背地暗流汹涌，各为其主。
“可陛下应该明白，兵符不等于兵权。统帅大军，还需要笼络人心。”范闲勾起唇角，白皙俊秀的脸上是狡黠惑人的微笑。
“那你有什么办法替朕笼络军心？”战豆豆好奇地问道。
“这还需要陛下相助。”范闲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
“医仙下凡。”战豆豆读出来，海棠朵朵也凑来过，眼里带着探究。
“你想利用为周副将续上断臂的事？”海棠朵朵反应过来。
“对。”范闲扭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腿已经开始发麻了，“我要一个机会进到军中，先前两国交战，伤兵定然不少。”
“朕需要考虑一下。”这回轮到战豆豆来选择了，“不过你为何会提出让朕放司理理出宫的交换条件？”她的眼中趣味满满。
范闲看着小皇帝掩饰不住的八卦嘴脸，有些无力，换做其他男人，这顶半绿不绿的帽子扣在头上应该火冒三丈才是，何况眼前的还是个年轻的皇帝，这心态是怎么调整的这么好？真真是个狼灭，发起狠来连自己的瓜都吃。
“陛下别误会，我只是想给她自由。出宫后她的任何选择我都不会干预。”范闲作着苍白无力的解释，“这是我曾经答应她的。我承诺的事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做到，这是我的原则。”喉间的痒意又开始出现，范闲端起了茶盏。
“哦，原来如此，看来范公子还真是个重诺之人。朕还以为你与理理有私情呢。”战豆豆语不惊人死不休。
范闲一口热茶尽数喷了出来，坐在他对面的战豆豆被喷了个正着，上次享受这种待遇的还是庆国的户部侍郎范建。
海棠朵朵睁大了眼睛，战豆豆呆若木鸡，估计当皇帝这么些年没被人这么对待过。
范闲呛得撕心裂肺，咳得昏天黑地，生理性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淌在面颊上。他深深觉得这个时代皇帝们的发言都过于任性，搁在现代，民主法治社会，国家领导人压根儿不可能这样。
“陛……陛下……咳咳咳……恕罪……”范闲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颤颤巍巍递到战豆豆跟前。
战豆豆如梦初醒般接过，开始擦脸，全然忘记了自己袖中也有帕子。她开始盘算，自己能不能治范闲个御前失仪之罪，上次是扒拉衣服，这次是喷一脸茶水，也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
范闲和海棠朵朵一道出宫的时候，海棠朵朵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管理理的事了。”
范闲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拢在袖子里，一摇一晃地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范闲，我真的看不懂你。”海棠朵朵笑了笑，“你之前为周副将续断臂，还说了那一番话，我原以为你是出自真心。但今日听你与陛下商谈，又觉得你是早有预谋，深不可测。那你此番费尽心思让理理出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范闲侧过脸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我若真是那般心机深沉的人，你这样问了，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海棠朵朵嗤笑一声，点点头，“也是。”
“朵朵，我从未忘记庄先生对我说的话。”范闲低沉了嗓音，语气温和，“行止由心，过得快活。”
“但愿你能做到。”海棠朵朵深深看他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
回到小院时，刚一进门，范闲就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大人，你回来得正好，这药熬好了。”王启年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了出来，令人却步的药苦味随着翻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海棠朵朵捏着鼻子退开几步，同情地望着范闲。
“先放桌上吧，凉点儿我再喝。”范闲也蹙起眉头，有些排斥，他开始怀念西药的好。
“好。”王启年小心地把碗放下，叮嘱着范闲一定要喝，太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有糖吗？”范闲冲着海棠朵朵歪着头眨眨眼。
“糖没有，有梅子，你要吗？”海棠朵朵笑起来，觉得这样的范闲真实又可爱。
“梅子也行。”范闲视死如归地端起碗，复而又放下，“你先把梅子拿给我。”
海棠朵朵开怀大笑起来，去自己房里拿了梅子给范闲。
范闲把梅子拿在手里，端起碗仰头把药一口气咕嘟咕嘟灌下去了，苦得五官都皱在一起，连忙把梅子塞进嘴里，用力吮吸。
“这梅子挺好吃的。”范闲咂咂嘴，瞅着海棠朵朵。
“这是上次去宫里看望理理的时候顺的，正好今天下午我要还进宫一趟，再拿点回来。”海棠朵朵说得理直气壮。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圣女。”范闲仰躺在藤椅上，“上午是陛下，下午是太后，你这双面间谍够累的。”表面是双面间谍，实则是皇帝与太后之间的传声筒。
“你以为我愿意。”海棠朵朵也放了一颗梅子进口中，在院子里抛洒谷物投喂鸡群。
“走了？”午觉睡醒后的范闲问身边的王启年。
“圣女走了，属下也确定了周边没有人，高达在外面守着。”王启年回道。
“嗯。”范闲对于王启年的细致入微还算放心，“见到郭宝坤了吗？”
“见了，他在上京一切安好，暗探也被他经营管理得有声有色，大人真是识人善用！”王启年深谙厚黑学，时不时拍个马屁。
“行了。”范闲听不得这过于烂俗的彩虹屁，“说正事。对于上杉虎军营的事打听得怎么样？”
“据暗探的消息，上杉虎上交虎符后仍旧会常去军营操练将士，不曾懈怠，上头即便偶有阻拦，他也一概不当回事。”王启年说着，“另外何道人似乎身份已经暴露了。”
“他死了？”范闲一惊，上次出使北齐多亏了何道人相助，否则也查不出那么多事。
“没有，依旧在太后身边，只不过接触不到那么多机密了。”王启年也是满心疑惑，不明白这北齐引狼入室的做法。
范闲却是很快反应过来，觉得这多半是那个小皇帝的手笔，依照北齐太后的性格，杀了一了百了更省事。
“让何道人务必小心警惕，明日苦荷与狼桃要来上京了。”范闲吩咐道。只要北齐皇帝一旦答应他的条件，他就会让郭宝坤暗中相助，进一步激化上杉虎与北齐皇室之间的矛盾，让他不得不反。
“是，大人。”王启年拱手，“那岂不是明日……”
“是啊，明天，我就可以见到我亲爱的师父了。”范闲面色冷淡，瞧不出半分关系，前有五竹这样逆天的存在，苦荷这个大宗师让他兴致缺缺。
“你和高达尽量少与狼桃接触，不，明日你们就搬出去，这样也方便办事。”范闲想了想，一锤定音。
“可是大人，这样你身边就……”王启年很不赞同。
“没事，他们如果真的要杀我，一个大宗师一个九品上，你和高达在和不在没有任何区别。”范闲一针见血指出，“我来此拜师天下皆知，一旦出了什么事，反而给了南庆发兵的理由，他们不会这么做的。海棠朵朵会一直在我身边，她不会害我。我让你们搬出去最主要的还是方便外出打探消息。”
“是，大人。”王启年领会了范闲的意思，想着一会儿要好好做做高达这个榆木疙瘩的思想工作。
“明天，还是挺值得期待的。”范闲靠在座椅上，托着腮，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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