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去凡间瞧瞧吗,凡间下雪了”
染卿坐桌前,樱歌在小镜前描眉,迟暮煮茶,我安闲的睡在榻上。
天上的雪女要忙坏了。
“想来那景色皑皑,是不可辜负的。”
“公主在冥界闷了月余,是该走走了。”
我翻了个身,合眼,不愿听她们说。
我还没有冰释前嫌呢。
“公主当真不去赏雪,那我们便不等公主了,再晚些可就见不到了。”
樱歌这是在对我欲擒故纵吗?
“不去。”我反手将帘子拉了一半。
然而我现在正和她们三个站在凡间与冥界结界口。
我心里叹口气。
染卿抬手接了一片落雪,我们脚下铺着厚雪,整个人间一片雪白,与天接壤,她们三人玩雪,雪包打在身上,乐此不疲。
我向长街走去,雪湿在眼上,滑过肩头,停在身上。
枝上堆满白雪,变成霜,小馆二楼冒着白气,穿过纸窗,菜香入鼻。
女孩在角落抹眼泪,几个男孩给她拍走衣上的雪“别哭了,要不你打我一下吧!”说着将手里的雪球给了女孩。
乐声入耳,愈来愈近,人群退散两边,远处行来鲜艳艳的红,敲锣打鼓“明老爷子的闺女终于嫁出去了。”
我身旁的人窃语“再不嫁就真成老闺女了。”
“嫁了如意郎君,等多少日子都不亏。”
男子红衣飘扬,神采奕奕骑在马上,眉眼弯弯,不时转头看向花轿。
“十六抬大轿,明媒正娶啊。”
“可惜了。”
“什么可惜?”
“明小姐美是美,可惜是个尝不出东西的丫头。”
…
人群随着花轿远去,一转身见茶楼上站着一灰衣女子,露在雪天,目送浩浩荡荡的迎亲仗走远后,才拍雪进了茶间。
又是曲芷。
她不像是爱看热闹的人。
我总是想去看看新娘子,一闪身落在明府房檐上,脚下有些滑,远远望去,大地一片白茫;雪还呼呼的下着,院中见新郎在众人簇拥下抱着头顶红盖头的女子走进洞房。
待一行人原路返回,一女子领着一婢女走进长廊,婢女端着什么东西,和主子进了贴喜字的房门里。
我翻身下去,听房内有人在嬉笑:“这可是连狗都不会喝的腐汤,你居然一滴不剩,你可当真尝不出啊?”
我皱眉。
“小贱婢,凭你也配嫁给我哥哥?”
我一脚踹开门。
女子任性将喜盖头扔在地上,三人齐齐朝我看来。
新娘眼含泪花,楚楚可怜,女子吼我,“你是谁!?”
可怜的新娘子,我走过去就是一巴掌,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打人,竟是为了一个陌生之人,但她弱不禁风的倒在了地上,她的婢女大惊失色,赶紧去扶她的主子。
“啊!贱婢,竟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被扶起来,推开婢女,直朝我来。
指尖变法,掩在袖中,她被仙术再一次推倒在地,和她的婢女一样昏了过去。
我捡起地上的红盖头,抖了抖,给新娘子重新盖好。
“姑娘…”她张口,揭下盖头。
我的手被她抓着,她站了起来,盯着我好久,蹙眉,动容,讶异,我以为她会谢我,却不想她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说着说着就流了一滴泪,我无措,“怎么会…”
“一定在哪里见过的,你真的很让我熟悉!”她泪流不止,不肯放下我的手。
我急忙给她擦眼泪,她竟一把将我抱住,身上淡淡的果香萦绕在侧。
我又怎会无缘无故的帮她呢…
“你嫁过来,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即使你的相公再爱你。”
“谁又能一辈子胜意呢。”她哽咽。
凡人的生老病死,我无法体会。
猛然听到门外有人唤我,新娘仍旧不肯松手,不得已将她打晕,放在榻上,走之前还给了地上的女子一虚掌,够她疼上月余了。
随声来到长街,见酒肆二楼站着一个蓝衣男子,定睛一看是上次帮我们打退夜辛的那个仙尊,他朝我笑,示意我上去,我想了想,便走进了酒肆。
“客官…”
“我找人。”
上了木梯,见他在门前等我,我停滞不前,他轻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迈进了门槛儿。
屋内酒香四溢,桌上放了几坛未开封的罐酒,仙尊随手拿了一坛子,躺在毛皮横榻上,享受着仰头灌酒。
脸微红,他歪头瞧我,“公主不喝吗?”
“我不会。”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
他唉了一声,“你本不该扰乱人间秩序,还是顺其自然些好。”
…
我静静地坐下,这也不算吧,只是惩治了恶人而已。
和他在一起总感觉很压抑,见他手里变出一根金黄色的羽毛,细细地看着,转了几下,眼角湿润:“一个历劫,一个失忆,一个无能,一个难测”
“什么?”他醉了吧。
仙尊爱不释手的抚摸那根羽毛:“我好爱她啊…”
这还是第一次见男子流泪,微妙之感,他爱谁啊,他的权位,要得到一个心爱的女子,有何难,“那便长厢厮守。”
他苦笑,又灌了不少,酒水流到了他的衣裳,脸上,无动于衷。
“可我岂敢与凌尊抢女子呢…”
…
我错愕,凌尊…的女子…
是他吗,送我簪子的那个男子,治好了染卿伤疤的男子…
身子一瞬间的麻痹,又见他道:“凤凰族德高望重的长公主,属意自己的女儿…许配于凌尊。”
不知怎的我鼻子有些酸,仙尊爱上的女子,是长公主的女儿吗,也就是曲芷所说的神女:“那凌尊,或许对她…无意呢…”这想法我不知从何想来。
像是在慰藉他,也像是在慰藉我。
“若是无意,也不必许她留在梨若畔了。”
他的话倒让我想起曲芷在竹屋对我说的“为避免凤凰族灭绝,凌尊将她留在了梨若畔”
“或许是怕凤凰族后继无人?”难道这梨若畔是凌尊与那女子住的地方。
男女独处,还怕后继无人吗?
“罢了。”仙尊把羽毛小心收起,将酒坛扔在地上,摊手合住眼,酒劲儿上头,沉沉睡去。
小窗被风吹开些,我捡起地上的酒坛放在桌上,走去关严小窗,风把雪吹进来些,很凄冷。
门外人们的嬉闹声不断,空荡荡的屋子里写满忧事。
我与他仅一面之缘,他为何要和我说他的心事,可我与凌尊也不过一面之缘,听到这些时怎会有些伤心。
难以捉摸。
我打开盖子,抱起坛子喝了一大口,热辣的烈酒在我喉间翻滚,瞬间脸就滚烫起来。
我不住的喝,咳嗽不止,刺的我脑子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把一坛都下了肚。
我的脸愈发烫了,嘴里充斥着辛辣,喉咙开始刺痛,犯恶心,神界与凤凰族的恩怨,凌尊原是有意借助魔界的力量在帮神女一扫神界。
眼前开始模糊,我趴在圆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慢慢眨眼,闭眼。
有人蹲在小女孩身前,女孩对他说,“昳、儿、要、永、远、对、羽、婳、好…”
他良久不作声,女孩急的扁嘴哭了出来,他将女孩抱了起来,女孩的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肩头。
“好。”
“你别怨我,我不想你死,可天帝是我的恩人,你有摄魂珠,我不愿有一日你与自己的父亲兵戎相见,唯有抹去你的记忆,于你于旁人,都是最好的。”
“有些人生来苦难,只得苦苦修行,半世混得一个小仙的仙阶,而有些人,生来就能见到六界至尊,仙界的主宰,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和我说什么是公平?”
只是不知足罢了。
我醒来时,屋内空无一人。
仙尊走了,给我盖了一件披风,已是入夜,我走到窗边,将它推开,寒风席卷全身,雪仍旧未停,睡着的时候有好多男女之声在梦里此起彼伏,指责、愧疚、为难、妒忌…
梦醒时皆忘却。
我翻窗出了酒肆外,刚走几步,就被人挡了去路。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黎色衣裳,双手背后,青丝高扎,像男子一般,她离我五步远:“天后娘娘果然猜得不错,你离了凌尊,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我心里烦的很,我不想再去琢磨这些人在说什么,凌尊,凌尊,我头疼的厉害。
长街无人,她扫起一众白雪,抬手变出一把青色匕首,奔我而来。
身侧化出丝丝缕缕冥术,那女子被迫后退数步,她们三人落在我前面:“谁敢伤我冥界公主!”
染卿气势凌人,那黎衣女子显然不信:“这便寻了冥界做靠山?”
“只为你家主子办事,你难道不知楚萧是我冥王的妹妹吗?”
我惊愕。
“告诉你家主子,冥王绝不会再失去羽婳,前尘往事不追究,若再打我冥界公主的主意,别怪我冥界翻脸!”樱歌死死攥着拳头,她们三人带着我离开长街,来到凡冥结界处,正欲拉我进去,我甩开樱歌的手:“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楚萧,妹妹,舅父的妹妹,我的母亲,谁要杀我,前尘往事为何不再追究…
“我们先回冥界,这里不安全。”迟暮在施法,打开结界口,她们拉着我进了冥界。
“你们早知道了是吗?”我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可我就是断定她们在一直瞒着我。
“告诉我!”
她们不说话,“好,我去问舅父。”
“公主…!”
我跑到极乐宫,身后的三人穷追不舍,舅父不在,华奴朝我行礼:“公主…”
“舅父呢?”我迫不及待。
他不知前因后果,对我道:“大人不是在祈冥殿内吗?”
我顾不得想其他,又返了回去,一路奔到祈冥殿内,走过层层黑纱,在角落里看到了舅父。
他略显沧桑,也喝起酒来,手里拿着极乐宫的那幅美人画像,细细端详着。
“记不清日子了,妹妹。”他靠在柱子前:“他有什么好的,让你失了理智,把燕冉的魂魄藏在冥界用来威胁…见一个爱一个,你为他生下一女,却不知,你死后,燕冉依旧是风风光光的天后娘娘,你又何苦要拆散他二人呢…”
“舅父。”我一点点走过去,舅父闻声赶忙用袖子抹脸,站了起来:“羽…羽婳不是去凡间了吗…”
“你就不怕我被人杀了吗?”
他与我诧异相视,泪眼朦胧,许久:“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你吗…”
“大人。”染卿她们跑了过来,我吼了一嗓子:“出去!”
我不知为何会发这样大的火,她们三个也有些吓着了,舅父无力摆摆手,她们果然只听舅父的话。
“我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亦泪眼婆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与我相冲,要我不再过问,像一张白纸一样活着。
舅父唉声低头,走几步坐在矮椅上,憔悴潦倒,于平日相差甚大:“萧儿爱慕天帝,抛下冥界一切去了神界,可那时天帝已有心爱之人,便是燕冉,天帝允萧儿做侧妃,可她心比天高,断不会与他人共侍一夫,便打伤了燕冉,取了她三魂五魄,藏于冥界鸳水中,以此来要挟二人;就连至高无上的天帝都没有办法…燕冉从此是一个不完整的仙,这对神界中人来说是很大的屈辱,所以她被迫离了神界,下凡修炼,萧儿也顺理成章的成了神界的天后娘娘。”
舅父不断摸着画中女子的脸庞:“这位置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神界众仙官都见不得萧儿,后来她生了你,也正逢冥界鬼门大开,燕冉修为极大提升,闯入冥界夺回了自己的残魂,重回神界;趁萧儿虚弱之际笼络众神合力对抗你的母亲。”
尘封的记忆悠悠而来,我抵制心里的难受,又听他说:“千年的相守,燕冉不知,天帝早已爱上了萧儿,他对燕冉,多半是愧疚自责,否则也不会让她回去,在他离开神界的时候,燕冉便将萧儿逼死…后来萧儿的贴身婢女带着你,逃离了神界,直至我出关那日,便让你来了冥界。”
“可我不知,燕冉仍旧不肯放过你,上一辈的恩怨,就连无辜的你都不肯放过,他们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解恨才要置你于死地吗?如若是这样,那知素带你离开神界,一直躲在哪里,可以一直等到我出关,你们都不被神界中人发现?”
我再也忍不住,一掌重重打在自己的胸口上,疼的我吐了一口血,软在地上。
“羽婳!”
这样子好受多了,我要知道我想知道的,我不想再被什么东西抗拒,被迫逃避。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我闭眼,我不想告诉他我失忆的事,就如同他不想告诉我这些一样,我不想舅父为我担忧,刚来冥界的时候,就好像是我刚记事一样,我也不敢确定我是否真的失忆,我的脑子好乱,到底是怎么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犯错,我却无能为力,我也想过要为她报仇,可这一切,难道不是她咎由自取吗…”
舅父扶着我:“我不告诉你,是我不想面对,也不想让你知道,你的母亲,是那般狠辣之人,犹记得与你母亲为一党的芊瑞上神,也是你母亲一手提携上位的,而她,在得知你母亲不可依靠后,嫁去了南海……”
“燕冉虽可怜,可她不该对我。”嘴里的血腥味极重,我费力推开舅父,扶膝站起,靠着柱子,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