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甄玉隐（3）

进了八月后，连月的艳阳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沥沥几场凉雨过后，空气里到处都漂浮着清爽的潮湿气息。

期间，宫里不断地传来消息：淑妃有孕，江婉仪生女。真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十月秋风渐起的时候，又闻淑妃小产，皇后禁足，由淑妃执掌六宫事。

　　元宵之夜，荣嫔下毒鸠害淑妃未果，帝大怒，下旨赐死荣嫔。

　　二月，皇上的旨意遍传六宫，“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不宜母仪天下。念其乃纯元皇后之妹，入宫侍奉日久，特念旧恩，安置于昭阳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摄六宫之事，贵妃、德妃协理六宫。钦此。”

　　不仅如此，皇上命人取走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吩咐内务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对待皇后，更晓谕六宫，“与朱宜修死生不复相见。”

　　恩断义绝，只留她皇后头衔。

　　宫中纷纷议论，——二朱继宠，福极灾生。后位动摇，人心浮动如潮。

　　而颐宁宫中的太后，在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沉疴日重。

　　是年仲春，远嫁凉州的真宁长公主归宁而来，带着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归省探望病重的太后。

　　四月，甄珩迎娶承懿翁主。

　　五月二十七，太后崩于颐宁宫西殿，驾鹤仙去。

　　举国哀痛，太后送入梓宫那一日，孙姑姑触柱而亡，陪着太后一同去了。

　　皇上痛不欲生，极尽孝道，为太后上谥号“昭成”，全号为“昭成孝肃和睿徽仁裕圣皇后”。先帝废皇后夏氏之后并无再立后，最后唯有昭成太后相伴同葬“献陵”。又命大臣隆重治丧，自己则着重服为太后戴孝，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七月二十，摩格入京。皇上设宴于太平行宫，招待远道而来的摩格。

　　期间，摩格可汗提出有一礼赠与大周皇帝。

　　目光所及之处，一架铁笼中困着一只黄白色的猛兽，不甚起眼的样子。待渐渐近了，才看清那猛兽极类宫中兽苑所豢养的黑熊，只是姿态五官有些像人，遍体毛色黄白，脖子更长，四肢躯体也更壮大，目光凶残之色，甚是可怖。

　　和睦好奇地盯着熊罴，欢喜得笑逐颜开，连连道：“母妃，母妃，我要去看那熊熊！”

　　小厦子听得动静，忙讨好地将一块肉悬在竹竿上送了过去，和睦看也不看，伸手一抓，由着蕴蓉抱到离兽笼十余步之遥，奋力将肉扔了出去。小孩子的力气虽然不大，那肉却不偏不倚正砸在人熊的眼睛上。那人熊吃痛之下猛然一惊，四下一转，将那肉捡起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口吞了下去。

　　和睦“咯咯”地笑得清脆，使劲拍着手，众人也附和着笑，不住地夸着和睦帝姬。

　　那人熊想是吃痛，两眼渐渐发红，正见和睦一袭红衣朝它扮鬼脸，愈加恼怒，双掌“噼噼啪啪”敲在地上，发出阵阵巨响。众人见爪牙纷沓，也不以为意，猛地听见“嘎——”一声巨响，那铁笼被愤怒的人熊豁然扯开一个大口子，那人熊拖着笨重的身子怒吼连连，向和睦奔去。

　　和睦身前，有铁槛拦住，人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耸身翻入。

宫中的羽林军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只闻得那人熊吼声震天，都不知如何是好。皇上御座两旁的妃嫔媵嫱见人熊一步一步震得尘土飞扬走来，无不吓得魂魄飞散，争相恐后向后面窜逸。

　　羽林卫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举起兵器长枪刺向那人熊。谁知那人熊刚猛至极，兵器虽多，却被它一掌挥开不少，剩下的那些也只伤到他的皮肉而已。

人熊受伤之余愈加勃然大怒，一眼瞥见一身红衫的和睦，大吼一声，即刻红了眼睛张开蒲扇似的两掌直奔前去。

电光火石之间，阿绰同叶澜依交换了一个眼神，叶澜依手中握着一个香囊，此时狠狠地砸向摩格可汗，口中啸叫一声。那人熊似是怔了一怔，咆哮着冲向摩格可汗。

　　四下里尖叫声、奔跑声、杯盘碎裂声声声不断，一片混乱，摩格可汗怒吼的声音被隔截得支离破碎。

等待羽林军在九王带领下迅疾趋近，各持兵器，把熊牢牢格住。

　　再一看，摩格可汗已经浑身是血，倒地不起了。自然就没办法说出淑妃与清河王有私情之事了。

　　摩格可汗为人熊所伤，皇上虽然恨不得他立即死去，好除去心头大患，却也担心会引发赫赫的叛逆之心，连忙让人将其护送回去。半路上，摩格可汗伤重身亡。

　　同时，皇上大大的嘉奖了叶澜依护驾之功。

　　早在摩格可汗上京时，阿绰就将心中的担忧告知甄嬛，得知摩格可汗进献了一头人熊，便动起了手脚。叶澜依原来就是驯兽女出身，精通此道。又事关心上人清河王的安危，哪有不尽心之理啊。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天降暴雨，连绵数十日不歇，京师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无依。

　　已是入秋时节，依旧有雷暴天气，一日间数度见雪亮闪电横刺暗沉天空，雷声如鼓如潮。天象之变，人心莫不惶惶。民间相士夜观天象之变，皆云是祸。民间卜乱纷纷，最后的矛头竟指向紫奥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

　　宫中关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的流言纷传不止，而淑妃旧日的闺名“玉嬛”二字隐约随了天象之变，于是淑妃被禁足。

数日后，宫中传来消息，胧月在仪元殿与胡蕴蓉起了争执，一时失手碰落了蕴蓉的玉璧。蕴蓉素来视此玉璧为吉物，日日挂在胸前，不肯轻示于人，一时被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连皇上亦动了气，斥责之余命胧月一定要修补完整，否则一定重重责罚她。

　　胧月向来被皇上捧在掌心惯了，如何能受这样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宫中巧匠，皆说只可以金镶玉之法修补，否则无计可施。

胧月只得找到清河王妃去寻能工巧匠，阿绰无奈之下找到宫外年资最久的巧手师傅，谁知递上玉璧之后，那师傅竟踌躇不决，阿绰起疑后百般追问，才知这师傅十数年前曾做过一块一模一样的。阿绰深知蹊跷，马上带回府第，并在当夜带人入宫面圣。

　　皇上因胡蕴蓉伪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检燕禧殿，谁知竟在她宫中花木下挖出数枚木偶，那些木偶显然埋下有些年月，皆已生出苔藓，上面刻着甄嬛与朱宜修的姓名，还插着银针数根。

宫中最忌厌胜之术，皇上大怒，废去胡蕴蓉位份，降为才人，另居别宫，无诏不得外出。和睦帝姬交由徐燕宜抚养。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皇上四十周岁的“天长节”，同月，淑妃被立为皇贵妃。

胡才人不慎吸入柳絮，哮症发作，薨。

　　时光弹指一挥，已到了乾元三十年，因着皇上的体衰，朝中立太子的呼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此时紫奥城中，唯有甄嬛位份最尊，因而借“子凭母贵”之说请立赵王予涵之声最高。此外，亦有不少老臣以为“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为太子。朝中顿时分为两派，争执不休。主张立贵者以为“齐王平庸，且齐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仪天下”；立长者则认为“主少而母壮，皇贵妃一旦借此成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鸡司晨，且皇贵妃曾被废黜离宫，其子不可说子凭母贵”。

　　立太子之事纷争连续年余，皇上亦不堪烦扰。然而他身体日衰，国本之事必须尽快有定夺，才能安稳国中人心。

　　最终，皇上还是将予润册立为皇太子。

　　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姗姗来迟，在皇上昭告天下立予润为太子后，他的身体病痛日多，终于在仲春时节卧床不起。为了让皇上安心静养，寝殿便移至宫中最清静的显阳殿，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余宠妃无诏皆不可随意入内。

　　阿绰入宫问安时，甄嬛曾言年余来皇上宠幸新人，常常欢娱至天明，又屡屡向太医院索取房中丹药，德妃、贵妃常常劝他善自保养，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敛几日又故态复萌。

如此，阿绰便得知甄嬛终于动手了。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问道：“孙才人的事，长姐打算如何处置？”

　　甄嬛肃然道：“我与德妃商量过，这样的事，不是咱们能做主的，终究得请皇上示下。”

　　阿绰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又以红宝九连赤金环拢住，近乎漫不经心道：“皇上这身子，只怕经不起生气……”

　　甄嬛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孙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宫中风言风语不断，若再不请皇上下旨，只怕宫人们口中那些污秽的话传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气。”

　　阿绰轻轻笑了，道：“流言难平，长姐告诉皇上吧。”

　　甄嬛微微颔首，寸把长的珍珠嵌粉红金刚钻宝塔耳坠沙沙打在芙柔缎的锦绣华服上，语气幽幽：“如今皇上已经不用卫太医来诊脉了，只用邵太医瞧。”

　　自温实初看守惠仪贵妃梓宫，卫临便深得皇上宠幸，一步步当上太医院正，成为太医院之首。卫临医术又高明，向来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甄嬛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现在忽然弃之不用，未必是不信卫临，只怕是对甄嬛起了什么疑心了。

阿绰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阿绰低低道：“怎么了？可是事关王爷和予涵？”

　　甄嬛反握住她的手，没说话，心却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透不过气来。

　　阿绰缓缓道：“长姐这些年来的辛苦，几番心死，才撑到了今天，决不能再不能倒下去。”

　　甄嬛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一点一点狠狠抠着那窗棂上细长雕花的缝隙，只听“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生生折断了，自己只浑然不觉。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皇上崩于显阳殿，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予润更名为纾润，甄嬛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主颐宁宫。

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帘听政，太后以多病相辞，只以清河王、平阳王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二人秉辅政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