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

久违的晴天，天空湛蓝澄澈，不见一丝云的踪迹，似是上天有意驱散了所有的柔软，余下不掺杂质的理性与沉着。

时节已经入秋，令人无处躲藏的阳光之下，风里却带着些许清凉，对于沾不得潮湿的希实来说，无疑是最为怡人的天气。

希实初来此地，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地域上的气候差异，只不过比起关东，关西的温度似乎要更高一些。天气是，人也是。

但令她感到困扰的并不是那些差别过大的方言，也不是热闹得甚至令人招架不住的街道，而是她身上穿着的这身做工精细、一眼看上去就知价格不菲的和服。

她平日的衣服通常以素色为主，最好是低调得能把自己融入背景，因而也常被雪乃调侃无趣。

但这件和服却与她自己的所有衣服都不同。紫红色为基调，上绣着白色大朵的山茶花，从肩袖到裙摆，金色的丸带遮盖了大量的留白，金丝化为祥云的花纹环绕在腰间。用色大胆，颜色间得碰撞更是恣意潇洒却又恰到好处，无论是谁都能看出，这件衣服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她成天埋头于实验室，即使上课也常常低着头，鲜少与人直视。众人皆知她生得一副好样貌，柳叶般细巧的眉，薄唇难见笑意，却因一双灵动晶莹的眼而不显寡淡。这样的容貌无论如何搭配都令人印象深刻，但此时此刻，盘起的乌黑长发，配上一身雍容的和服，却像咬合的齿轮一般，只能用契合来形容。

希实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她摆弄着宽大的袖子，因为是不习惯的装束，生怕哪里弄错了什么。这一身衣服还是他为自己穿好的，起初她还觉得小题大做，但是在看到那么多腰带内衬后瞬间便服了软。事实证明，这件衣服确是过于复杂，以至于她现在走在街上，仍是连左压右还是右压左都没有记清楚，更不要提几件内衬的先后顺序了。

他的语调也轻快了几分。

降谷入乡随俗嘛，很好看。

她闻言四下望望，这里身着和服的人并不在少数，虽然大多是各处的游客，但总归是不算违和。

大抵是因为京都古宅众多，不似东京那般高楼拥挤在一处，视野也更加开阔，她的心情也抹去些许沉重，就这样和他漫步在街头，似乎真的像是兑现了之前的承诺，真的是来游山玩水一般。

她并不知目的地在何处，只是边跟着他走，边看着街边风景，走着走着便愈发觉得熟悉。她的记忆中自己从未到过关西，由于生活圈子太小，此前也鲜少遇到出身此处的人，而此刻听着过往行人的京都叶，不仅听得分明，甚至听了几句便能模仿得入木三分。

他也未露惊讶，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仍用关东话应着，一来一回之间，倒也相映成趣。

他们从闹市街区一路走到僻静的住宅区，不过几条街巷几处转角，路边的红枫便染上了静谧的颜色。仔细看看，身侧的围墙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门牌，大概是个大户人家的居所，她没由来得紧张起来。

降谷来。

她光顾着四处张望，回过神来，他已跨过了一道门槛，正对她张着手。她小跑两步跟上去，自然地握住他的手，由他拉着自己走了进去。

这院果真极大，他们进来的地方并非正门，想必正门仍因为案子封着，但即便如此，仍可看出大户人家的不凡之处。

院内造了湖景，与假山怪石相互呼应，一条石子路曲径通幽，仔细看看，脚下的鹅卵石亦是粒粒圆润饱满，定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虽败落已久，多年无人打理，却更显得浑然天成。

许是赶对了时节，湖边的竹仍显青绿，院墙下的枫树已染上了丹红。自从进了这处宅院，她心中的不安与怀念愈发明显，心脏跳得剧烈，却又前所未有得心安。风吹响树叶，撩拨着杂乱的心绪，理不清的线团缠缠绕绕，却似是找到了最初的症结。

降谷希实。

她探出手去，指尖触到细长的竹叶，似是受了那股清香的蛊惑，恍惚中听到背后的呼唤猛地回过头。

——咔嚓。

湖水清冽，天色湛蓝。青石为底，红枫在远，筠竹在近。而她就站在画中，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希实才意识到他是拍了自己的照片，未等她去问，便看到了他身后门口处站着的一位老人，她向降谷抛了个眼神，两人将目光投过去。老人着素色和服，步履略显蹒跚，身姿却依旧挺拔，依旧可以看出些年轻时雷厉风行的气派。他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希实，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希实原以为老人看着她是因为他们擅自闯入了别人的住宅，正欲上前解释，没想到老人竟先到她的面前。

寺原幸小姐……

老人喃喃着，走近又注视她半晌才似是突然回了神，而后躬身行了一个周正的礼， 转而对降谷道：

寺原您说得没错，这位小姐果真很像。

降谷亦欠身致意，走到希实身边，俯身在她耳旁低声介绍道：

降谷这位是管家寺原，这所宅院一直是由他管理的。

她同样点头致歉。

希实您好，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打招呼自己就进来了。

寺原不敢当，不敢当。

老人连忙将腰躬得更深，一口一个“惶恐”“受之有愧”说个不停。

两人一时不知所措，显然希实越是客气有礼，老人便越是抬不起头来，两人只好先伴着他一起走到长廊。起初老人执意要站着回话，在希实的坚持之下，他才终于坐了下来。

希实想必您已知晓我们的来意，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您认识我……我的样貌，是吗？

希实和降谷坐在了另一侧，而后便迫不及待地问。

寺原是，您和我们幸小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定没错。

老人自进了院中，视线便从未从希实的五官上挪开过，透过她的眉眼，老人眼中映出的，是另一位女子的身影。

希实望月……幸？

希实呢喃着，企图再唤起一些更加具象的记忆，却似是拿了不相匹配的锁与钥匙，在锁眼磨出一道道划痕，却无法将锁打开。

寺原不，望月只是祖上给集团取的名字，本家家主一脉因为姓氏罕见，久而久之，世人都以为本家族人也名为望月，而真正的姓氏也就只有家族内部知晓了。蓼丸，不知您是否还有印象。

确实，这是极为罕见的姓氏，罕见到这四个音节从未以同样的组合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以至于寺原管家的声音触碰到她的耳膜那一瞬，泪便不听使唤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封存的记忆冲破重重枷锁，在心中刮起一阵飓风，卷挟承载着记忆的枝叶，转瞬之间，由凋零散落又成参天模样。

较之梦境少些虚幻，与现实作比又略显飘渺。她无法判断此刻浮现在自己脑海中的是否只是思维怠惰产生的心理暗示，还是存在过的真实。

按理，幼时的记忆很难以清晰完整的形态保留下来，而不知是否和失忆的方式有关，尽管只有碎片，过去的景象在她的脑中却如此明晰。

她记得这所宅院破败前的样子，春日里莺飞草长，夏日里绿树成荫，秋日的金风玉露，冬日的粉妆玉砌。院中的四季轮转，斗转星移，她记得那些风景，也记起了风景中的人。

场景虚虚实实，不断在眼前变换，接踵而来的是阵阵眩晕感。想要支撑的手碰倒了自己放在身侧的包，包内的物品从长廊滚落到草坪上，希实下意识伸手去捡，但已无法再保持平衡。她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几乎是同一瞬间，在她身后许久未开口的降谷已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一只手臂支撑着她的身体，另一手迅速找到了装有吸入器的口袋，送到她的口边。

仿佛只是在这一刻，何为真实为何虚幻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她可以触摸到、可以抓住的真实就近在咫尺。往事不可追，趁自己还未能看清全貌，还未接触到最黑暗最核心的真相，现在还可以全身而退。

可是……

她抬起头，与降谷四目相对。

他似乎知道她心中全部所想，她的担忧、她的顾虑，在他面前似乎早已表露无遗。同样只是一个眼神，亦可以抚平她最深处的恐惧与不安。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艰难地直起身子。

希实请您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寺原展现出了些许迟疑的神情，他的视线落在平静的湖面，叶色交杂其上，映在眼中却混上了一层灰雾。

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

寺原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他看向希实，似乎真的希望可以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寺原您想知道的是什么？

她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希实将您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所有的事。

寺原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蓼丸家早年间起家时……并不光彩，劫富济贫不过是后代为了好听而欺世盗名的幌子，实际上先祖就是江户时代中后期的盗贼，几代人积累了一定财富后，第五代家主才成立了望月集团，到幸小姐这一代，蓼丸家早已是关西乃至日本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