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是成全

叶凌初一直以为，黎歌是一个需要保护和照料的孩子，二十年中却陪她一起辗转生死，几经磨难，始终如一。

她知道她的一切。

她迁就她的脾气。

她遵从她做的每一个决定。

然而这一切，却是在黎歌身陷囹圄之后她才醒悟，原来黎歌不再只是她的责任，而是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温暖和依靠，更如同她那缺失了的影子，人与影，本就该一生相伴，谁也离不开谁。

“还好你平安，阿黎。”她终于鼓起勇气，唤出那久别的称谓。

“师姐……”黎歌流下泪来。

她们曾经亲密无间，可父亲临终前的谋算却毁了这一切，彼此也日渐疏离。虽然有了危难她还是会尽心护着自己，但那种保护已经成了一种偿还式的枷锁，什么时候还清了，枷锁便解除了。

可是今天，叶凌初又这样唤她了，好像回到了当年，没有人心的风云诡谲，也没有历尽沧桑的痛苦绝望，她们只是拥有着彼此，也依赖于彼此，简单而快乐。

“你应该唤我，阿初。”叶凌初微微含笑，眼底泛起温柔又迷人的光芒，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并且，永远都是。”

阿黎，阿初。

那是她们最初的模样。

大概是受沂云珠的影响，叶凌初的怀抱总是那么的冰冷，毫无做人的半点温热，但那份柔软与安稳的感觉，多年来却未曾改变，总是让她心生贪恋。

仿佛只要有叶凌初在，世间一切风雨蹉跎，便都无关紧要了。

她终于伸出双手，紧紧的抱向了她的阿初。叶凌初身子一僵，缓缓放开了手，却并未推拒，只是任她抱着。

黎歌神色黯然，果然，叶凌初还是那么的抵抗他人的接触，毕竟有些创痛，没那么轻易愈合。可是阿初，多年相守，我又怎么忍心看你勉强自己呢。

叶凌初神情低落，眼眸里半含凄楚，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她也很想有所改变，以为庆州一行会让一切好转，结果却不如人意。

她得承认，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经过二十几年分离，她对楚念的了解已无异于一张白纸。从不归谷远行至此，却从未想过或许楚念并不需要她，而自己在庆州的一切举动，都看起来可笑而荒唐。

“沈离就该来了，去准备吧。”

“是。”黎歌苦笑，明知她的烦恼，却无能为力，或许她该趁这个机会，去楚府拜见一番了。

到了晌午，大家聚在一起准备用膳，叶凌初看看四周，不见黎歌人影。

“她去了何处。”

“谷主放心，黎歌出去采买，很快就回来了。”凌岳如是答道，隐在袖里的手，却几乎捏出了汗来。

叶凌初闻言沉默。

楼下忽然传来了骚乱声，一个侍女寻声跑到了梯口边，却见沈离怀里抱着一人匆匆往上，而紧随身后的，还有白萱、黎歌以及一名陌生的女子。

“谷主，她们来了。”

话音刚落，沈离便已经上楼，也瞧见了窗边的叶凌初，忽然停住了脚步。之前无论是软禁黎歌，还是拉拢纪千帆，都是想逼叶凌初处决云浅，可她唯独没有算到，那姬无夜竟会死里逃生，还将对她的仇恨报复到了然然身上。

“先回房吧，先瞧瞧她的伤。”面对此时的沈离，叶凌初言语淡淡，眸光流转间，还是那般宁静无波。

沈离沉默的点点头，一旁的宫疏遥微感失落，整整二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朝思暮想了许久，也暗自访查了许久，如今真见了面，她却踌躇不前。

毕竟她们的世界相隔太远，她是一国公主，堂堂的金枝玉叶，也正是因此她的人生光明而坦荡。而像叶凌初这样的人，则注定要一辈子属于黑暗。但那份血缘的羁绊，不会因为她不想就消失掉，叶凌初是她的亲人，她必须试着习惯。

终于，她还是咬一咬牙，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房里。

叶凌初诊完脉以后，望着沈然沉静的睡颜，纤长的手指竟微微颤抖，面对众人的质疑，静静的不发一言。

姬无夜出手固然狠毒，连着四剑挑断沈然的手脚，虽然医治困难，但真正严重的还是沈然体内的残毒，已经与入侵的千魂剑气融为了一体。

可是这些，她要怎么告诉沈离，当年的她是何等的卑劣，面对死亡又是何等的怯懦，竟然拿一个孩子作替身，告诉沈离那毒其实是，其实是……

她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罢了。

妹妹的情况如何，沈离心中大概有数，原本急躁的心情平缓下来，并且看叶凌初的样子，虽然有些举棋不定，应该还是有法子的，最多就是难一些罢了。

“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她？”

“我的沂云珠，清平山的药池，二者合一，应该可以救得令妹。”叶凌初略显迟疑，目光微微闪烁。

“那我们便去。”

“不行！”黎歌突然上前，挡在沈离与叶凌初之间，神情激动异常。

沈离轻挑着眉，不悦的扫向黎歌，“你想让然然死？”

“除了去清平山，我们还有别的法子。”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黎歌无奈的放缓了姿态，极力安抚着面前的沈离。

“若真如此，谷主也不会有此提议了。”沈离冷笑了一声，忽然就觉得无比讽刺。“对吧？”

黎歌生性仁柔，即便之前有所得罪，也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来难为自己，唯一能让她与自己为敌的，只有叶凌初，看来这清平山，一定与叶凌初大有渊源。

“那也是时也命也，怨不得谁。”见无法劝服于她，黎歌格外冷漠的扔下一句。她明白沈离爱重妹妹，师姐也是救人心切，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沈离因此去逼师姐，更不能让师姐因此而逼自己。

啪！

沈离抬手便抽了过去，黎歌一个趔趄向后闪去，尽管脑子里一片轰鸣，心里却无半分怨怪。因为她知道方才的话有多么伤人，即使沈离拔剑相向，她也绝无怨言，何况只是这区区的一巴掌。

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识，彼此都走得很艰难，谁也不是真的铁石心肠，若有可能，她希望每个人都能好好活着。

可是人生难得两全，人活着总要做出选择，正如当初沈离软禁自己，其实是动了杀心一样，沈离可以为了妹妹不惜一切，她也愿意为了师姐肝脑涂地，她们之间本没有对错，只是各自心中的念想不同罢了。

如果沈离执意相逼，她倒宁愿沈然死去，即使沈离有再多怒火，要付出的代价又有多沉重，她都甘之如饴。

叶凌初脚下虚踏，袍袖微展，将人稳稳的揽进怀里，先是看了一下黎歌脸上的伤，指尖在唇角轻轻拂过，把那一丝暗红凑到眼前，再望着沈离时，一双眸子早已冷如冰铁。

谁都没有想到，当着叶凌初的面，沈离竟会突然发难，众人面面相觑，眼见气氛不妙，便都噤若寒蝉，一步步退到了屋外。

宫疏遥心悸之余，更是哑然失笑，看来叶凌初的谷主之位并不稳固，至少沈离对她就没那么忠诚，不过这样也好，等到回京之时能少去许多羁绊。

“我既说了解救之法，便一定竭力，你如今还是待罪之身，不该如此狂妄。”

沈离略勾了下唇角，与叶凌初相视而望，对面之人风仪万千，白衣胜雪，仿如乘风而来的九天仙子，但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知道叶凌初从来就不是什么仙子，即使有万般理由，这如仙女一般的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伤恶的灵魂。

她们之间的共同点，远比想象中要多许多，要说弱点谁都瞒不过谁，但最大的区别在于，自己的弱点只有然然，而叶凌初的弱点，则太多太多。

即使她沈离一辈子要对叶凌初忠心耿耿，也无非只是彼此欣赏。

“只要你能救然然，我沈离任你处置。”思忖片刻了过后，她便屈膝跪了下去，但那眉眼依旧锋利。“若不能，那便真是时也命也。”

“好一句时也命也。”叶凌初微微冷笑，毫不在意沈离话中的威胁。“若按世间常理，以令妹的伤情十死无生，但沂云珠与牵魂剑却均为世间异数，扭转生死并非做不到，只是，任何事都有代价。”

沈离大惊失色，是她疏忽了，一听说然然有救便兴奋得忘乎所以，却未深想这其中代价。叶凌初为永生受尽了折磨，而她也为千魂放弃了轮回，得到的刹那她们便已属于神，属于魔，不再属于自己了。

扭转生死必须要付出代价，而那种代价，甚至可能超越了生死。

“借沂云珠的神力，为令妹洗髓易经，重塑骨血，的确可以令她重获新生，但我作为沂云珠的宿主，之后每隔一月，都必须输些内力给她。”

“以你的功力，养她一辈子想必也不成问题。”

“是不成问题，”望着沈离强自镇定的模样，叶凌初淡淡勾唇，眼底一抹戏谑悄然闪过。“可一旦如此，她就等于通过我，与沂云珠结下二次契约，身死之后，灵魂便会被封在珠内，就算这样，你也要救她么？”

沈离当场愣住，若是旁人，也许会质疑叶凌初话中虚实，作为千魂之主她却深知其中厉害。她无法放任妹妹死在眼前，但若施救，然然必将与她同受灵魂封禁之苦，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救她！”她咬咬牙，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