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章

大约是七八日之前，太晨宫里的那位神尊，竟施施然出了一十三天，来到了朝会之上。据说神尊白衣飘飘，俊逸非凡，闲坐紫金銮座的仙姿更胜往昔，一向踩着钟点前来朝会的天君都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恭恭敬敬走到他座前行礼问候了几句。

那一日的议题，原本乏善可陈，无聊的朝会将要结束的当口，座下越众而出一个年轻的神君，乃北海水君的长子元贞。

这位元贞坐镇南海与鲛人打了三百年仗，据说立下不小功勋，此番来天庭，乃是受赏来了。天君摸着胡子望着底下的孙儿，昔日柔弱的脸上已有些坚毅之色，仍在沉吟该赏赐些什么才比较合适。对于这个孙儿，他向来有些愧疚之心，当初因小巴蛇将桑籍贬去北海，又曾因素锦责罚这位孙儿——往事历历在目，天君有心封赏，又怕落人口实，正在琢磨该如何赐个恰如其分的阶品，却听到紫金座上，一路沉默的神尊突然问道：“本君记得，当日本帝君下凡历劫之时，你曾唤我一声父君？”

元贞转过身向白衣银发的神尊行了一礼，恭敬地回了声是。

据连宋三殿下所说，那一日帝君凝目望了元贞半晌，不知为何突然想要许这个挂名的儿子一个心愿，便闲闲问他可有婚配，是否有意中人，听他言下之意，仿佛是想赐婚。

元贞大约也是琢磨出帝君心中的意图，自然坚辞不受，一来二去的推拒之中，不晓得那元贞是哪根筋搭错，犟着脖子说了一句：“除了青丘女君白凤九，元贞此生宁愿终生不娶。”

此话一出，不啻于在朝会之中扔了个炸雷，天君脸色数变，所有神仙齐齐盯着银发白衣，形容淡漠的神尊，料不准他是随手便将元贞劈了，还是先拿捆仙索将他绑了再慢慢折磨——就算是素来稳重的太子夜华，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连宋不断摇着手中的折扇，提心吊胆看好戏。在朝会这么多神仙当中，他算是极少数对情况略有了解的——可即便是他，也摸不准东华帝君接下去会做些什么。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帝君倒是什么都没做，而是挑了挑眉，问了一句：“青丘女君白凤九？”元贞大约也晓得自己失言，撩开袍子便跪了下去，却听到帝君顿了顿说了一句：“那又有何难？”

在诸位神仙整整齐齐的惊叹声中，帝君抬脸望了望天君：“那青丘，难道是不愿意？”

天君不愧是天君，见惯了大场面，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点头说道：“不错，青丘与我天族，近来关系有些紧张，此事恐怕有些不妥。”说着向太子夜华使了个眼色，夜华越众而出，沉声禀道：“青丘与我天族，素来少有来往……”

东华疑惑地说了一声：“你的太子妃，本帝君记得，当初便是青丘女君。”

夜华低低应了一声，再不说话。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天君哈哈一笑，俯身向东华帝君道：“若是帝君有意成全此事，不如亲自往青丘跑一趟？”

东华沉吟良久，瞧了瞧殿上诸人或青或白精彩纷呈的脸色，竟点头应了：“好。”

这一桩事委实怪异，消息传开，各色各样的猜测纷至沓来。而这许多的猜测，最后尽数落在了两个字上头：婚变。只不过，究竟是因何生变，又是如何变化，帝君与帝后之间的情爱纠葛，眼下是进行到了怎样的境地，便只能靠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来猜测了。

于是乎，东华帝君与青丘女君之间的恩怨情仇，过了三百年之后，再一次成了舆论的焦点。神仙们聚在一起，将当初早已听得烂熟的故典又翻出来讲了又讲，东荒的赤炎兽，太晨宫中的小婢女，被斩杀的镇塔妖，凡世的相恋相守——司命星君当日悬梁刺股写下的几本大作，重新在私底下流行，更有好事者已兴致勃勃开始写“神尊情事新编——论三生石的倒下。”谣言漫天飞舞，不断发酵，偏偏对其间真相略知一二的神仙们，个个有口难言，端的是气煞人也。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太晨宫，眼下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东华帝君刚从数百年的沉睡之中醒来，感觉神清气爽，通身安泰，算一算修为仙力恢复了大半，便花了数天时间招了座下仙伯问了问四海八荒的情况。眼下四海升平万民安泰，帝君心无挂碍，兴致勃勃打开库房，打算在他向来擅长的制**剑调香栽花等等事宜上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几日下来，东华帝君却有些心浮气躁，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有些没耐心，坐不了几个时辰便觉无聊单调，只想丢开手。

他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般浮躁难安，连这呆了几十万年的太晨宫，瞧着都极不顺眼。

这一天，他执了一本佛经到后院的荷塘之中闲坐，塘中那座六角亭，他向来极为喜爱，亭中铺地的水晶石乃他亲自去南阳山中所采，那几根做亭柱的白檀，也是他亲手伐自逍遥山。他缓步入了亭，却傻了眼，亭中不知为何铺了厚厚一层软毯，还置了一张低矮的长几。他在脑中细细搜索一番，不晓得自己是何时撤了桌椅，还在亭子六围挂了遮阳挡风的帘幕——真是奇哉怪也。

东华帝君扬声叫唤重霖，重霖在亭外肃然应答：“不知帝君召唤，所为何事？”东华一愣，曲折委婉地问道：“本帝君此次沉睡数百年之久，可是有人曾来过这座亭子？”

重霖眉头都未曾一抬，应道：“连宋三殿下曾带成玉元君来此处赏过枯荷。因帝君仍在沉睡，小仙便……”

帝君嘴角掠过一点笑意：“那倒无妨，改日本帝君还可以收了成玉元君做干女儿。”顿了顿又问道：“连宋他，近来可是很忙？”

重霖沉吟良久，听到帝君又叹了一声：“不知为何，此番醒来，始终觉得有些无聊。”他向来端肃俊美的眉微微蹙起，倒像是在认真地发愁。过了许久之后，他又慢悠悠问道：“你可知晓，青丘与天族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眼下不相往来？”

重霖愣了愣之后回道：“帝君，今日朝会之上，帝君要替元贞说媒，此事实在不妥。”帝君哦了一声，不免诧异，问道：“何处不妥？天君欠了桑籍父子一点情分，本帝君替他还上，送他一个人情，有何不可？”

重霖思索过后方答道：“青丘历来避世，恐怕不愿与天族通婚。”

东华歪了歪脑袋，淡漠的声音中似含着点笑：“若不是为难之事，何需本帝君亲自前往？当初夜华与白浅的婚事，也是历经折磨，又有何妨？”说完挥了挥手让重霖退下，自己慢慢在地上躺着看书。

青丘之国，掌了八荒之中的五荒，若是与天族不合，倒是会惹出许多的麻烦。联姻，向来便是一条掌控局势的通途，若是青丘不愿，多想点法子便是了。

东华帝君看不了几页书便有些犯困，干脆将佛经往自己脸上一盖，抬手放下遮光的帘子，打算先睡一觉养养神。

即将入睡前，他突然觉得，连宋能将这亭子改造得这般妥当又合乎心意，倒是让他很有些意外。

外头日影摇摇，荷香轻送，东华帝君慢慢进入梦乡，在梦中还抬手往身畔摸了摸，呢喃了几个谁也听不懂的字，俊逸的眉眼舒展，唇角噙了一点笑，像是做了个美梦。

东荒的青丘狐狸洞外，有一片绵延数里的清荷，亭亭如盖的湖上点缀着数点粉嫩的荷花，上头缭乱飞舞的是数只蜻蜓。稚童在湖中戏水打闹，掰着鲜美多汁的莲蓬，用衣衫裹了兜在胸前。

日影西斜，暑热渐退，近水的荷叶上终于有了点凉意。一只小小的狐狸静静地趴在荷叶上，它全身赤红若鲜血，唯有四只小小的爪子像雪一样洁白，在它小小的额间，还印着一朵小小的凤尾花。它已在此处睡了一整天，看起来一时半刻仍不会醒转。

在湖边蜿蜒的小径上，缓步走来一位阶品极为尊崇的神君，他的步态永远都是不急不缓，随便往何处一站便有十分的威仪与气势。紫衣霜发，眉目如画，正是九重天上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此来，乃是为了求见青丘女君，他曾在一十三天的莲池边向天君提议，干脆召这女君上九重天议事，缓一缓青丘狐族与天族的关系，却见天君瞬间变了脸色，支吾半晌之后，竟直接借故遁了。

他有些莫名，又觉得左右无事，呆在太晨宫里头也是枯燥无聊，便一时起意带了重霖直下青丘。

他本以为他这个稳重得有些过分的仙官定会如从前那般沉吟许久再拿腔拿调劝诫几句，不想重霖瞧着竟比他还要激动，立刻就备下几件重礼，随他出了南天门。

东荒的青丘，乃九尾狐世居之所，东华帝君与九尾狐族的狐帝白止，当初也曾是同窗，认真说起来，也算是有点情谊。

他与重霖落下云头，信步而行，见到一幢精巧秀丽的竹楼隐隐立于几丛紫青竹之后，点头向重霖说道：“此处景致不错，这座楼，瞧着也极漂亮，不晓得是青丘何人手造。”

重霖跟在他身后，低低应了声是。

东华帝君晓得青丘民风淳朴，据说好的是一个凡世之趣，狐狸洞入口处几口大湖连成一片，皆种了青荷，随风摇摆，倒是令人清心忘俗。他沿湖慢行，重霖低头跟在他后侧，他觉得有些无聊，便想找点话题与重霖说一说，还未开口，眼神倏然一亮，见到一张亭亭荷叶上头，趴了一只小小的红狐，额间一点凤尾胎记，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东华帝君愣了一愣，止了步，凝目瞧了那只狐狸半晌，问重霖道：“这青丘，为何会有红色灵狐？”

重霖许久未说话，再开口时竟带了点鼻音：“重霖不知，许是……”

“瞧着仍是一只幼狐，倒是十分可爱。”数十万年淡漠端直的东华帝君兴致勃勃地蹲下身去，轻柔地将那只红狐揽入怀中，问重霖道：“我早就想养一只狐狸做灵宠，你瞧着如何？”

重霖又是半天没有言语，东华诧异回望，见到他的仙官竟抬手抹了抹眼泪，顿时失笑：“你难不成是怕青丘女君不愿将这尾狐狸送与本帝君么？那也没什么……”帝君老人家略作沉吟，说道：“我先行将它带回九重天便是了。”他垂首望着怀中犹自沉睡的小狐狸，抬指摸了摸它的额间胎记，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只小狐狸，本帝君一见就很喜欢，定是她与本帝君有缘。”